新皇露出真诚的笑容,认真地问,“就是不知这‘外邦恩臣不得入御书房’之言在祖训的那一页?朕今日下朝便认真诵读,直到背熟为止。”
“这……哪一页……”
“这哪里记得在哪一页……”
萧人海见意思到了,跟着淡淡一笑,“诸位阁老不会是许久没重温祖制先训了吧,连陛下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何谈恪职训导?”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卡了喉咙一般,确实没人答得上来。
先皇无辜地眨了眨眼,“如果没人记得在哪一页,就请几位爱卿翻翻书吧。来人,请祖训!”
不一会儿,三百多卷祖训被侍卫搬上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新皇绕过跪地几人,一人亲自递了一个蒲团,“几位爱卿今夜不必出宫了,就在这御书房翻书吧。朕命人给几位大人准备晚饭……哦,‘晚膳’。嘿,不习惯,还得慢慢适应。”
五位顾命大臣向来辩口利辞,此刻哑巴似的,对着成山的祖制发起傻。
十三岁的仁乾大皇四两拨千斤,在通抵龙案这一路坎坷中终也学会笑里藏刀。
谢冲不免对他刮目相看,“陛下处事,初见一人风骨。”
少年腼腆地笑了笑,“二爷说,要实在不知道怎么处事,也不必气恼,就顺着他们的意思来。我以前在幽州的茶馆听过说书,他们说‘自古朝堂诡谲云涌,杀人诛心’。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忘恩负义。什么不能进御书房……你们是我的恩人,他们话里话外都是嫌弃。我虽然打小没怎么生过气,也不能任他们欺负。”
此刻夕阳西下,尘嚣台矗立正殿之前,宛若直通浩瀚云霄。
少年一腔热血,直抒胸臆,像极了那束驱散乌云的霞光。
“陛下,或许不是他们忘恩负义。”沉默良久的萧人海终于开口,“有些事最好烂进死人的骨头里,永远不要翻出来给活人添麻烦。”
谢冲早就发觉他有事隐瞒,方才在御书房没有直言,明显是在避人。
新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还请大人明说。”
“审监理司在彻查海是恒旧案时,除了发现那只盖了南朝通关文印的木箱,还在国库封底的账牍下查出一笔多出来的暗账——”萧人海看了一眼谢冲,终于得了机会将方才在御书房里没说完的话说完,“谢总使说的没错,海是恒当年确实借纳银之故秘密去过南朝,并从南朝关隘运回了万万两金银,数目可怖,富可敌国。”
谢冲惊骇,“从南朝哪里运来的?”
“不知道。”萧人海脸色难看,足见事态棘手,“微臣已命人封了这笔暗账,并在之前存放那笔金银的库房里发现了一样东西——谢总使,你应该认得此物。”
只见萧人海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锦囊,从里面倒出一块羊脂玉佩。
谢冲接过仔细一看,猝然脸色一变——“逐龙珏。”(注1)
“什么?”新皇显然没听过这东西。
“逐龙珏是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时分发给各地封王的信物,五王各执一块,还有一块封给了当时一位异姓王——宣南王姚疆。”谢冲目露疑色,掂量着手中这块封王玉佩——只见其玉身温润,脂白如贝,珏下坠平安无事牌,玉牌周圈篆刻蝙蝠祥云纹,云纹间隐隐几片兰叶破土而生,和云纹精细的雕工相比略显突兀,倒似有人拿起钝刀执意镂上去的。
谢冲若有似无地皱起眉,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再言语。
萧人海的脸色却更加凝重了,“不止逐龙珏,我们还在库房里发现了一柄断剑,和玉牌封在一起——但是剑身磨损严重,已看不清铭印。不过陛下,微臣倒是在誊写的账牍下发现了另一枚文印,正是当年审办这批赃银入库的主簿不慎留下的,没被销毁。您已深谙本朝官权脉系,应当认识这个名字——”
新皇探头一看,小脸随即变色,“是他?怎么会是他?”
萧人海转对谢冲说,“谢总使,烦请您和祝将军再多留两日,我想那位隐藏在陛下身边、深知海家那笔赃银来路的近臣就要浮出水面了。”
是夜,夜钟闷闷地敲了一下,一辆马车慢悠悠地驶出北宫门。
雪停了,雪路上印出两行深深的车辙。
马车行至明辉桥突然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位身着布衣的老人。他步伐迟缓,沿着泥巷警惕地走了一阵,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一间矮小的瓦棚。
瓦棚只巴掌大,下沉于地面,头顶的天窗若有似无地透进雪光。
“怎么这么慢?不是告诉过你,若是过了时辰就不要现身了。”
“出事了。”那老头摘下风帽,声音略微发颤,“他们已经探到了海家地库,萧人海也已将案子摆到了御书房的明案上。小皇帝明显向着他们,用‘温默祖训’的理由禁了我们几人的足,是以来晚了。我方才出宫前打听到,逐龙珏和断剑都已经被他们摸到了,就封在禁内的银库里。”
说到这里,老人的语气明显急切了些,“趁着我手里还握着城防的辖制权,你带着我的令箭,尽快离城!”
然而那黑衣人显然不买他的账,“还未拿到逐龙珏和断剑,我哪也不去。”
老人急躁起来,“不行,你必须走!你不走,就会连累到我。”
黑衣人冷哼一声,阴恻恻道,“你的眼珠子是歪的,恐怕屁股也没那么干净。”
老人蓦地站起来,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这么多年来,你们让我做的事,我一一照做——你们让我暗地帮杨辉养废军,我便帮他断开荒谷接壤外垣的屏障,助他散布谣言;乌藤风和炎之惑合谋举事暗杀太子,我也听了你们的,帮他们断开乌善旗南下云州的通路,后来败北也是因为鬼门门主轻信萧人海,着了萧家军和靳王军两面夹击的道,不能赖我;废军入城前,你们让我暗制御林军统帅,眼睁睁看着五万御林军被废军一个一个替换,筑成焚塔……甚至连你私潜先皇寝殿的要求,我也答应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大人收银子的时候倒不见这般气急败坏,怎么出事的时候尽将自己往外摘。”黑衣人不动如山,黑纱罩着的眼里透出一丝狡黠,“战鼓的鼓皮只能有一面朝上,若是两面都响,就破了。没错,这些年你的确隐在北鹘朝堂的最深处帮云首拓宽了不少路,但当你看到新皇携军势如破竹,废军节节败退,便生出了二心,想将曾经倒戈的孽债一笔勾销。所以你急着赶我出城,就是想跟云首方面断得干干净净!”
“你血口喷人!一直以来,我都对云首忠心耿耿!”
“是么?”黑衣人笑了一下,“没错,几日前皇城战中,你的确为我潜入寝殿开了一条通路,但你并没告诉我,逐龙珏早就被老皇帝从寝殿转移了,只留下一个老太监在身边伺候,就是为了守我——你故意漏说了这个信,是试图挽救太子。你心里清楚,只要我拿不到逐龙珏,就一定会答应老皇帝‘不杀太子’的条件。一旦新皇登基,江山初定,我再若想潜入内廷根本是白日做梦。你便能以大都封禁为由,将我逐离皇城。你这人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太贪了……既想做忠臣贤相辅佐新皇开天辟地,又想发国难横财百年之后荣耀善终,太便宜你了。”
老头宁死不认,却无一字反驳,空摇着头,怒喘着粗气。
“不过我真没想到,老皇帝临死之前竟真想尽一切办法避过我,用炭灰下藏着的一把钥匙引小皇帝打开了当年海是恒获罪的牢门——”黑衣人狠狠呼出一口气,“为了助新君坐稳江山、树立威信,玄封皇帝不惜亲手摧毁自己在位时皇族的信誉和颜面,也要将当年为缔建饮血营暗派家臣以‘纳银’之由深入南朝,掘吾王家财的真相公诉天下。而他自己早就做好了退位的打算,甘心以火葬罪己,明示死后不入帝陵。他苦心经营这一切,一方面是为将我困缚大都,眼看逐龙珏落于人手无能为力,最后铤而走险被御龙营击杀;另一方面则要将多年来藏在身边的最后一根‘暗钉’连皮带肉地刨出来——说的不就是你么?”
老头脸色泛白,轻轻打了个颤。
黑衣人绕过矮案,栖身他眼前,低声警慑,“我再说最后一遍——没拿到逐龙珏之前,我是绝不会离开大都的。只要我不离城,你就别想睡一个安稳觉,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云首若不称心,你也别想全身而退,大人掂量着办。”
老头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细想了一阵,终于妥协,“二更之前,我在南宫门给你留一条缝,那里离银库最近,逐龙珏和断剑就放在银库里——御龙营值守禁廷的换岗时辰我也告诉你,其余爱莫能助。能不能得手,就看九龙铃刀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