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谢冲从始至终不敢看他,双膝一软,重重地砸在地上。
祝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那一年烛山火池,你是亲眼所见?”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好似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将每一个字说干净,“我……我就跪在池边,没能救得了老庄主,还有……还有祝家八十多条人命。少主,谢冲死不足惜,这条命原本就是祝家人给的,要杀要剐,随便您。”
祝龙向来桀骜偏激的心火竟再不见一丝猝动。往年一提起“谢冲”就冲冠怒喝的仇焰好似随着云州复城的战火荡然无存,只留下经年累月的钝痛还在消磨他仅存的耐性——单单这点耐性也被烈衣一盆冷水浇灭,字字句句砸在他不愿触碰的心神上,摧毁了他一直以来毫无建树的杀心。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解释一句?”
“……”谢冲紧紧蹙眉,到底,什么都没说。
“就甘心这么平白被人冤枉?”
“冤枉?”谢冲抬起头,全身猛然一僵,“少主,谢冲不冤。”
“烛山被毁,祝家庄被屠,你根本没有动手,那封状元信也不是你故意为之,就连脱离燕云十八骑都非你所愿……你却一个字不说,不解释。”
“可我也没能救下他们……”谢冲割裂的嗓音如同被承恩阁典狱中的酷刑一寸寸折磨过,“无能为力也是罪过。”
……
“少主恨我、杀我,应当的。谢冲是旁人口中卖主求荣、攀附权贵的恶人,对此,我无言狡辩。”
季卿曾说,不是所有承冤者都有机会自证清白。谢冲不言、不辨,好似云淡风轻,却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仇恨盲目转嫁的祝老四,此时觉得自己还真挺不是东西的。
祝龙自嘲一笑,躬身扶起他,言简意赅地说,“战后回到烛山,我跟父亲解释,省得他老人家在下头总骂你。季卿让你来是对的,别让这些北鹘人把咱们燕云十八骑看扁了。你饿不饿?我这还有半斤卤牛肉,喝一杯?”
谢冲想都没想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少主,战前不能饮酒,烈家军的规矩。”
“……”行吧,那个成天到晚在耳边絮叨家规军规的谢三又回来了。
随即,宁兆松在祝家死士的掩护下离开药库。
谢冲和祝龙简要分析了大都内廷的舆图,权衡利弊后发现,在大都四门封禁的情况下,要以玉玺调集御龙营大军助援,势必要用上臧古带进城的兵力。于是由谢冲出面,与翁苏桐一起见到了臧古,将他一人引来了药库。
粗略估算目前城内盟军人数,不到两千,将将是御林军的一半,而杨辉的废军人数仍不得而知。眼下南北两军合战,要打一场由外推内直至禁宫核心的围猎战,所以他们至少要拿下其中一个城门的制控权——然而谁援外、谁攻内、谁护太子入皇庭接皇昭继位,便成了眼下御龙营与祝家军两厢对抗的分歧点。
“只要点燃北门外明辉桥栈道两侧的油池,我布在城外的援军就能攻进城。”
谢冲忙问,“援军有多少?”
“御龙营十万,我调来了三万。”臧古似乎看出翁苏桐不太信任自己,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带进城的五百人都是由我亲自挑选的。”
“最好是。”翁苏桐冷道,“否则撑不到萧人海回援,大都就没救了。臧古将军,太子的藏身处只你一人知道便可,其余人等只管从命,事情会好办许多。”
“没错。”谢冲也不与这些异邦将领讲情面,言语颇具威慑,“臧古将军,我们是来帮你们的,贵国内部的麻烦请自行解决,我们只负责太子爷的安危。”
言下之意:裕贤太子只能由祝家军护送,寸步不让。
臧古被逼至角落,双拳难敌四手。
想他北鹘江山此刻摇摇欲坠,大皇生死未卜,被监|禁与否都不得而知,万般不得已只能命一名太医偷运国玺,甚至还需仰仗邻邦勇将相扶才能直捣明堂……但要将太子交到这些南朝人手中,实在是窝囊。
流星忽然起身走到臧古面前,臧古连忙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臧古将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太子明鉴。”臧古道,“一旦开战,我们必须尽快拿下御林军的管辖权,再解救大皇,由宣表官诵读传位诏书,大局才算定下。若您信任末将……”
流星十分从容地打断了他,“萧大人曾与我提起过将军,他说您是御国勇将,所以派您镇守御龙营。但如今,我国境内遭废军蚕蚀,大都被渗透多深尚不得知,若您带来的人中存在细作,那由您领军攻入内廷,实在是给敌军拱火。所以此战你们只管服从号令,主攻北宫门,只要拿下北宫门的执管权,此后御龙营的统帅之位还由你坐——我的安危,还是交给祝家军吧。”
“末将领命,谨遵太子旨意。”臧古起身,看了一眼祝龙,“既然太子爷发话,御龙营三万军愿听从祝大当家调配。”
“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几人正在商讨布战细节,翁苏桐插不上话,便走到墙角,学着流星的姿势也蹲下来。
“翁姐姐,我一点也不厉害……这些都是以前跟在二爷身边耳濡目染学来的,如果他在,一定有更好的主意。”
翁苏桐撩开遮在少年眼前的碎发,温柔地笑说,“可是你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灾劫。”
“长大了……就要跟喜欢的人分别吗?”流星眼神发亮,懵懂地问。
“……”翁苏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手将他揽进怀里,摸着他的头。
人就是在生离死别中走完一生的。
从呱呱坠地到孤独终老,人世每一段路途总有遗憾收场。
“但我们会遇见新的挚友,喜欢的人。”翁苏桐的眼神灼起光热,和从前空洞无神的样子判若两人。
“翁姐姐也遇到新喜欢的人吗?”
“谈不上。”翁苏桐笑了笑,“但原本我很讨厌的人,突然竟没那么讨厌了……”
流星心思敏锐,立刻听出翁苏桐所言是谁,没戳破,只婉转地问,“那翁姐姐会尝试喜欢他吗?”
翁苏桐摇了摇头,憾然长叹,“只是不讨厌而已。”
突然地面传来震动,像是千军过路踏出的响声。
众人下意识起身,抬头看向天顶,祝龙按住众人,稳道,“不必惊慌,一切依计划行事,谢冲,你护着翁丫头和流星,只等北城门一开,立刻闯门入宫!其余人等随我围城!”
“是!”
长夜未明,边境的天阴飞瀑同时迎来第一批鸿鹄的援军。
从西边的荒谷狼原不断杀至的废军犹如被天河舍弃的星辰,哪怕耗尽命数,孤零零地陨落人间,也要报那累世聚攒的死仇。
萧家二十万大军死守关隘,六日后终于破防。
百丈宽的天阴飞瀑被血水灌流,在绵延八百里的阴山山脉扎起一道铺落尘寰的血帘。
鸿鹄大军赶到时,萧家二十万大军苦战数日,已死伤过半。
第八座焚塔在天阴飞瀑下垒起,越垒越高,形似一只张牙舞爪的血蛛。
第一股鸿鹄援军并不与急攻猛进的废军纠缠,下了多日的秋雨一停,立刻于当夜引火,秋林槁木陡遇急火,利用阴山飞瀑的特殊地形和风势,迅速筑起一道天然火墙,直接将阴山与北原的通途短时切断,恶战多日的萧家军得此片刻喘息,终于从天阴飞瀑撤出,回到了西南方的终流谷。
在终流谷接待萧家军的,便是鸿鹄的临时寨营。
葛笑颈间的红巾被火舌窜黑了,索性取下系在腕上,风尘仆仆地走进主营帐。
“二爷,火势最多撑到……哟,有客人!”
来者是萧家军的两名主将,他们刚历经恶战,浑身带伤,盔甲都烂了,见葛笑进来,忙点头告退。
二爷朝葛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将帐帘封上,又朝里帐咳了两声,只见薛敬走出来,与葛笑坐在对面。
“老五,你方才说什么?”
“哦,我这不放火烧山刚回来,二爷的意思——”
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放火烧山了?”
“我……”葛笑吃了个大瘪,没想到这出主意的人直接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顺嘴嘟囔,“还不是你说的,可以不择手段。”
薛敬忙拦住五爷把不住门的嘴,生怕他再捅了马蜂窝,“我倒觉得这火放得干脆,只要天公作美,烧上他几天,不也能阻断敌军的步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二爷无奈摇头,“火最多烧到明晚,瞧着天色,还要下雨。”
葛笑慌了,“那怎么办!放火烧山可废了咱们几十车火油呢。”
“没关系。”二爷不慌不忙地笑说,“你们引火烧山,主要是为了解困被包围在天阴飞瀑的萧家军,不亏。”
“那接下来呢?”
二爷从桌上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草图,跟自己绘的舆图比对了一阵,问老五,“老四呢?”
“清点伤兵还没回来。”
二爷应了一声,令道,“老五,你和老四再选一名参将,兵分三路,把这条战线给我掐断成三股。”
薛敬凑近看了一眼,发现他指的是草图中从天阴飞瀑深入荒谷狼原这条战线中“行沙湾”“凛风屏洲”和“荒狼城”三处要塞,不禁费解,“你要我军深入荒谷狼原掐断废军后路?但我听说这个季节的狼原常刮飓风,太冒险了。”
“听说,听谁说的?”
“……”
二爷撂了笔,蹭去手指上不慎沾染的红墨,若无其事道,“对于正规军,兴许是冒险,对于鸿鹄,非也。你去问问九则峰上专负责‘轧路’的兄弟,天山的冰海、西沙的泥沼、阴山的雾障……他们哪里没趟过?既然杨辉能在荒谷狼原里养废兵,就说明那里头不是人迹罕至,说不定还有绿洲呢。再说,深秋飓风是当地人口口相传,我方才问过那两位递投名状的萧家将军,他们说这传闻尚不出十载,你们自己算,‘荒谷狼原飓风食人’的谣言究竟是哪个混账捏造的?”
“杨辉……”葛笑定睛看向案上草图,不可思议地说。
薛敬似乎抓住了二爷话中的重点,蹙起眉,“投名状?难道这张北鹘的全境草图是他们送的?”
“不止草图。”二爷勾起唇角,“那两人还答应,此番掐断废军后路的先锋军由他们来出。所以老五,你转告老四,这一次鸿鹄军深入狼原,只管用小股兵力断续骚扰,把捣灭废军的战功留给萧家军吧。”
“行!”葛笑应了一声,立刻前往布军。
薛敬见二爷还在认真看图,便打算回里帐待着,被二爷叫住,“你干什么去?”
“躲起来啊,要是让撤下来的萧家军看见我幽渡雲沧江,还不吓死他们。他们若以为我野心勃勃妄想吞并邻邦,中途倒戈废军可怎么办?”
“他们不敢。”二爷沉道,“萧人海一纸借兵令还捏在我的手里,他们萧家军还要倚仗鸿鹄平定大都。你想要天下太平……可这‘天下’,哪里只是南朝一方天下?日后北鹘的血狼闻见幽州的花香,都要夸赞一声‘殿下圣明’。”
薛敬嗤的一笑,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像在骂他。
又听二爷说,“仗既然有你的哥哥们打,闲来无事,你随我出一趟远门。”
薛敬靠在案边,抱起臂,“我都跟你出征北鹘了,还不够远?”
二爷眯起眼角,琢磨不透的算计再次浮于眉梢,他指了指草图中潦潦勾出的几个地方,“你都没琢磨琢磨我圈出这几处要塞是什么意思?”
薛敬忙拿起舆图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他几个红圈正好勾在北原、阴山乃至大都三地形成的三角区,呈乱序分布。疑惑片刻,拿手指将几处连起,竟然绘制出了一柄向东南方开口的铁钳。
“钳阵!”薛敬大吃一惊。
二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钳阵是为了将所有出路堵死,把逃兵逼到铁钳开口的位置上,你再仔细瞧瞧,铁钳开口的位置在哪?”
薛敬又顺着一看,“天山黑市。”
“就是当年咱们易马的地方。走吧。”
趁夜,两匹快马出终流谷,未惊动任何人。
走马栈道沿陡峰上行,走在高悬的天阴飞瀑顶,几乎能俯瞰整个阴山山脉。
从悬崖上远眺,北鹘广袤无垠的草原一览无余,极远处星星点点散布着无数白斑,犹如远空灿烂的星穹。
二爷勒定赤松马,从断崖上极目远眺,寒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领间白狐毛衬得他的眸色熠熠发光。
“看什么呢?”
“那些白色星点是草原上的万子海,传说远足的旅人只要喝过万子海的水,就能在梦里看见故乡,不知道流星听没听过。”
薛敬催马上前,与他并骑,“日后南北两境同沐星河,你可以常去看他。”
二爷有些怅然,“我想不到那么远,只希望大都一切顺利,祝龙和谢冲能保他尽快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