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五、诸人
接下来整三天,北鹘大都都在以迅雷之速换兵。
文武百官每日按时朝会,只是见不到大皇的影子,就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例行公事。上到内阁权臣,下到黎民百姓,人人自危,生恐家国不复,沦丧水火。
就连不慎跌落皇殿墙头的巢雀都成了惊弓之鸟。
八月初一,斜阳向晚。
当夜,三万御龙营军压兵大都北城门,要堂而皇之地驻军入城,却在门前被城防军拦下。此时的城防军整换过一批,全是新面孔,已彻底被废军腐蚀。
三万军被挡在城门外不得入内,偏要他们提供城防总司和御林军总兵的双重兵印才给放行。御龙营一片哗然,手持皇令竟还不如小小总兵印好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北族兵狼人血性,自然不吃这一套,直接在城门口开战,将兴兵勤王的皇城战火提前点燃了。
御龙营交兵城门废军,不再行暗兵试探,干脆真刀明枪实打实地应战——正式撕开了这朵兵临城下的血云。
北门战况焦灼,城内同样混乱不堪。
杨辉豢养的废军隐蔽在吵嚷的人群里,商贩、旅人、牧民、走卒……茫茫人海,千人一面,根本辨别不出真伪。
有一队被臧古带进城的暗兵,大约十几人,在携北城门战信赶往药库的路上,途径一个城内夜集——集上兜售着北原狭道上猎来的兽皮,有些新猎的狐连皮都没来得及扒,还湿哒哒地滴着血。
晚天的油灯是明黄色的,如贴了虎皮的月晕。
一阵疾风刮过,整条街的油灯被吹灭了无数盏,还剩几盏挂在屋檐下,可怜巴巴地东歪西晃。浓雾笼聚,贩卒们急着收摊,拥挤的街市你推我搡,将这队乔装成百姓的暗兵顷刻间撞得四分五裂。
暗兵们隔着人群相互打着手势,提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做好御敌准备。
忽然,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拎着油灯,唱着北鹘草原的猎歌,在集市上横冲直撞,不断从大人们的腿边穿过,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
“猎狼啦……猎狼啦……”
人群中不知谁被狠撞了一下,一头砸在路边一个尚未收完的摊位上,摊主和他推撞起来,争吵顷刻爆发。
“老大!”
“别慌!”暗兵队长悄声令道,“穿过这条集就到药堂了,别惹事,快走!”
于是大伙不再理会集上的闹动,快速穿过野集。
“哈哈哈……猎狼啦……”
一个小孩尖笑纵声,忽地撞在一名暗兵的腿上,那暗兵下意识一扶,好心将孩子捞起,刚将他放到一边,就见那孩子抬起头,天真的笑容立收,紧接着一柄指刀从他稚嫩的掌中亮出,毫不犹豫扎进暗兵的喉管——
“呃——”那暗兵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抠住喷血的喉头。
那孩子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唱完最后一句,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鲜血,抿到一边猎杀的狐皮上,将提灯的蜡烛吹灭了。
——今日在功劳簿上多记一只“蚁”,明日的桌上又能多添一块肉。
孩子心满意足地发笑,轻轻一推,那暗兵硬挺挺倒地。
从事发到猝死,紧紧瞬间。
“不好!有埋伏!!”
大伙见有人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猝然爆发尖叫。
一瞬间,集上大乱。
“小心那些小孩!!”兵长大吼。
没想到这些孩子才是隐在茫茫人海中第一批“小鬼”——手中提着为废军开道的引路灯。霎时,童谣变了声调,就像被发锈的铁水腐蚀过,烂漫的孩童撕烂人皮,化作一只只扎入人海的乳虫。任暗兵们防备心多甚,也无法想象,废军竟然用五六岁的孩子做钓鱼的“饵”。
几乎同时,城中所有街市方寸大乱,北鹘草原的猎歌生了魂一般,由成千上百的孩童引唱,将这座城中藏匿的废军全部唤醒了。
集上一旦见血,就会瞬间亮出无数柄刀。
平日里人畜无害的娃娃变成了冲锋的头兵,还没等暗兵们忍下心动手,顷刻间殒损过半。人群中断续发出惨叫,有小孩、有废军、有寻常行人、有暗兵……上好的兽皮铺烂满街,有些狐狸还死气沉沉地睁着眼,好似嘲讽地发着笑。
街灯遽尔一闪,照见孩子们脖子上挂着的铁片,紧接着人群中闪过无数张迥异的面孔,他们身上同样挂着这种极不打眼的铁片。
兵长在手下的掩护下闯过夜集,浑身残血地撞入药库门。
“快、快转移!城内废军已全线出动,北城门即将告破,身上挂着铁片的就是废军!!”
一传十十传百。
废军的记号一经发现,城中阵营迅速被有效划分——普通百姓、藏匿废军、勤王暗兵以及祝家死士。
三万御龙营恶战城防废军,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冲开了北城门。
从北城门一路入宫禁,一共三处制守要塞——一万军死守明辉桥,由参将携领攻拿第一处要塞;臧古携两万军挡住城内掀起的混浪,将整个皇宫圈在正中,确保祝龙携祝家死士迅速拿下北宫门;谢冲则护着流星入宫夺位。
“上尘嚣台,击狼鼓!”
“太子殿下,您一定要登上尘嚣台!”
“夺下禁廷!守住我北鹘江山!!”
臧古携众将杀入敌阵,战音起伏,震得地鼓发颤。
夜色浓稠,似晕干墨渍的砚。
——北推至大都的九焚塔只剩最后一座,未知鹿死谁手。
翁苏桐牵着流星的手,紧跟着谢冲钻过满是废军的街市。
“太子别怕,有我。”
谢冲的软剑跟他这人一样干脆利落,流星不知不觉缓了呼吸,眼前一片浑浊,仿佛这座皇城的所有城街霎时变成了无数条不见通途的暗河,原本光鲜的街市成了屠宰场,杀声洞穿耳膜。
流星全身包裹黑衣,只露出一双眉眼,每踏出一步,都会在这条走不完的血途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小小太子不经风雪,从来被人揣进怀里疼着。从小连杀鸡都没敢看过,踩过最绵软的地面是九则峰上的松针林,干过最恶劣的事就是不小心拿热水灌了蚁穴,还蹲在松树下哭了一晚,最后在崩塌的蚁穴外放了薯干,只当是谢罪。
却如今,脚底铺满的人身竟比松针柔软,杀人看似比杀鸡痛快,热血好比沸水,浇灌了满目人造的蚁巢。
流星心脏狂跳,在满眼血光中湿红了眼眶。
这江山不该是这样……
人也不该……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为何吃尽苦厄、尝透心酸,最后还只能支离破碎地死在无家可归的路上。
他从九则峰到幽州、到盲庄、到云州……再一路向北,过草原、穿万子海,好不容易来到属于他的皇城——然而这里的人恨透了他,嚷着要他不得好死,宁愿折在铺就皇途的修罗道上,也不愿拥他登位。
天、地、人……全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猩红色,那些人为剥皮拆骨而来,不敢活,又舍不得死。
“我想救救他们……”流星下意识脱口而出。
翁苏桐捞起他的手,一把将他抱起,同谢冲一起,拼了命往北宫门冲。
拓路的祝家军化作浴血的风盾,祝龙与谢冲一左一右,将流星和翁苏桐护在正中,银枪和软剑撞击杀刀,飘落无数刺眼的光斑。
流星透过血雾往禁宫内望去,只见由金辉白瓦垒砌的尘嚣台是整个宫墙的最高处,四周被白色的宫顶围簇,林立在夜色中,如深秋墨砚中无端凋落的蕊霜——那是象征皇权和巍峨的福禄塔,是北鹘王族祭神拜天的圣坛,而此时此刻,尘嚣台矗立人间,貌似成全人事,却无法熄战止戈。
流星闭上眼,眼泪决堤,心中忽然浮起很多年前二爷凝神感叹的一句话——
“天公轻咳一声,人间百年疾雨……鲲鹏吞金筑舍,虿蚁家破族亡。”
那时他不懂,现在突然明白了。
皇权富贵可得可失,他们本就是蝼蚁,没有高低,难分贵贱。
只有相安无事地活着,才得太平。
终于,一番惨烈的厮杀后,祝家死士冲破敌阵,直逼北宫门!
“轰”的一声巨响!
北宫门扛不住垒砌的战火,被祝家军撞来的巨木断开一道裂缝,厉风呼啸窜袭,发出哀泣的尖声。
“谢冲,快带他们入宫门!”祝龙挥动银枪,割断扑到面前的几名废军,为谢冲三人断开一条入宫门的路,“快!!”
谢冲断喝一声,软剑缠向几名欲阻路的废军,一勾一甩,硬是将几人甩出数丈。翁苏桐果断拔下玉簪,朝着两名冲过来的废军弹射暗针——无数针花织成一片纱网,密密麻麻地袭向守门的废军!
短暂的空虚有机可乘,谢冲毫无犹豫,一把拉过翁苏桐的左臂,金云软剑拽向宫门锁环,用力一扯,竟然借助拉力和蛮劲,硬是带着三人一起拽进宫门内!
“落锁!!”
宫门锁闭,将所有杀声短暂隔绝在外。
宫墙外杀声震天,宫墙内却静得出奇。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谢冲不去多想,更不敢耽搁,“先去尘嚣台!”
“等一下!”流星喊住他,“谢三爷,翁姐姐,我想先去看我父皇。”
见谢冲犹豫不决,翁苏桐赶忙扯紧流星的手,“三爷,让他去吧。”
谢冲不再多言,背起流星,疾步往大皇寝殿走去。
烧红的银炭滋滋地冒着火星,寝殿里却仍冷飕飕的。
侍卫散去,只剩下一名伺候大皇起居的老宫人。
玄封皇帝身形枯槁,手背沉淀暗色的黑斑,病喘深|插至肺里,每咳一声,好似牵断一根肋骨。
“陛下,您该用药了。”
玄封皇帝吊着半口气,嗓壁像是黏在了一起, “不喝了……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近子时了。”
“该落钟了吧……”玄封皇帝白仁泛黄,瞳孔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陛下,一旦落钟,这天下就定了,太子会成的。”
极远的宫墙外传来激战的杀声,那支曾经被玄封皇帝奉为战神的军团,此时此刻正在用消磨殆尽的爪牙一寸一寸啃噬他的江山,而他无能为力,只能趴在床上苟延残喘,玄封皇帝唉声长叹,忽然忆起意气风发那年,策马北疆的年少之时。
“旧康啊……”
“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