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转过头,看向池子里奄奄一息的穆安和郭业槐,略显遗憾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把他二人囫囵地交由我审,可你偏不信我。这样吧,我多问几个问题,看他们还有没有力气搭话。”
二爷看向穆安,轻声说,“你儿子还活着,之后还能不能继续活,看你。”
就见穆安脖子上的血筋挣动了一下,浑浊的双眼凝了光。
二爷强忍剧痛,攥住薛敬紧握自己的手,“你当年作为九山七桥丰船司的一名船令,入港船货都经你的手,你知道我说的是哪艘船,当时是谁接的货?”
穆安动了动嘴唇,“承恩阁……”
二爷看了薛敬一眼,又问,“船上只有兵器吗?”
穆安点头,“是……”
“他撒谎。”
几人蓦地转头,就见阿鹤冷飕飕一笑,“我在那艘船上待过一宿,我亲眼所见,那艘船上除了兵器,还有一整层的人——活人。”
薛敬蹙眉,“什么样的活人?”
阿鹤摇了摇头,“他们像那些兵器一样,都被装在一个个大木箱子里,不省人事。我躲进箱子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还吓了一跳呢……”
二爷不再耽搁,再问穆安,“船上的‘货’卸去了哪?”
“九、九山七桥的深山里……”穆安撑着半口气,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不知道上头有活人,他们卸货的时候我只远远看见了木箱……我不知道木箱里原来还装了人……当年那座山里正在修地下行宫,工部主持监修的,何文墉……就是那个何文墉……你们找他,他什么都知道!”
薛敬大震。
一艘假抚恤船借由户部首府杨德忠之名,运着大半船的兵器和几箱子活人,从岭南一路北上至京渡,再由承恩阁暗中护持,很可能卸运进了九山七桥未修完的地下行宫,甚至还和工部的何文墉脱不了干系。
这是个什么操作……
薛敬不解地看向二爷,却见这人喜怒无形,半点看不出思绪。
两人正迟疑,就听见池子里传来两声惨叫,薛敬猛然转头,就见杨辉一剑一个,竟将穆安和郭业槐挑干净了。
“你——”薛敬持刀起身。
杨辉拄着剑,朝两人阴凉一笑,“这两人欠我的债早该还了,容他们富贵了十四年,便宜他们了。”
二爷默默地看着被蛊蛇包裹、渐渐沉水的穆安和郭业槐,轻轻叹息。
郭大人脖上的羊脂玉染了血,却更加剔透了,沧海游龙珠自始至终扎根在他镀了金箔的心窝里,朱血点透的琥珀珠心跟烂透的肝肺一个颜色,贪得无厌时明如草芥,死不瞑目时追悔莫及。
杨辉像是忽然间松了一口气,肆无忌惮地哂笑起来,“刚才你说了那么多,我总算听明白了。齐世芳留下的联名名单上除了他、穆府和何文墉,还有‘魏之孝’和‘贺人寰’吧,这两人一个是南朝国相,一个是承恩阁阁主,有他们在‘上’,哪怕是从地牢里揪一帮死囚出来联名,也能给我们杨家送终。”
杨辉踱步快要崩塌的明霞池边,浑身灼起伤人的怒焰,嗓音愈发悲戚。
“九焚塔的怨火已经灼天了,你们拦不住的。北鹘大皇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铸起饮血营,又在失控的时候毫不犹豫摧毁它!他们这些弄权者,只为史官笔下的春秋彪炳,绝不吝惜人命!我父亲半生清廉,最后竟然因为一片脏铁白白丢了性命,靳王殿下,你要放我的血,可以。那我杨家这一笔笔血债,又该由谁来偿呢?”
靳王脸色微沉。
杨辉转过头,“烈衣,我跟你一样也曾善良过——十倍‘废军’都是我保下的!我救的第一个孩子当时扑到我眼前,攥起一根断骨就要扎死我,我仔细一看,那竟是长在他手臂上自己的骨头……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昔年的自己,可我没他勇敢……于是我陆续救下他们所有人。就为有朝一日北推大都,碎了北鹘大皇问鼎天下的逐鹿之梦!然后……就轮到他们南朝了。二将军,多谢你送我这一程。我早就说过,我最不想杀的人就是你——”他遗憾摇头,于血光中执剑,指向靳王,“可你偏要保他……偏偏是他!南朝皇族和北鹘一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烂泥里长出的金杂种,苟全富贵,造孽亡臣,都该死——”
随即,他抬手怒挥冷剑,狠狠砸在栈道下的木基上!
“不好!!”薛敬立刻扑过去,用刀鞘卡住行将断裂的栈道木骨,杨辉再朝右侧狠劈——“哐哐”两声巨响,狭长的栈道从中间断裂!木基砸进水里,轰起浪花,刑天木剧烈摇晃,带震了整个石洞。
同时,阿鹤人在栈道边沿,一个没站稳,二爷和杨辉同时出手——一个甩树藤,一个挥马鞭,在阿鹤就要跌进血池的瞬间,杨辉终究快二爷一步,卷着阿鹤的腰,凌空将他卷到了栈道另一侧——
二爷愕然一惊,朝着断开的栈道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头顶剧颤的树冠好巧不巧同时断开,巨大的枝杈朝着他当头砸下——
“季卿!!”
薛敬顾不得快要塌陷的栈垣,拔|出燹刀,横扑过去,卷着二爷护在身下,利刃旋即在头顶横削,木冠成无数碎段,朝着薛敬的后背噼里啪啦砸下!
“咳……”他被一块稍大些的碎木砸中后心,闷声一哼,呛出一口血。
“小辰!!”二爷奋力翻身,扒开压在他身后的断木,将他搂进怀里。
薛敬的背甲破了,和皮肉黏在一起,也不喊疼,只知道冲人家笑,“咱俩死一起不挺好的,何苦拼了命跟大疯子抢小疯子。你就不怕我喝了小疯子的血也发疯?”
“胡说八道。”二爷看向杨辉卷着阿鹤消失的洞口,蹙起眉,终是慢他一步。
他气力一散,剧痛蚀骨般席来,“唔……”
薛敬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药囊,任二爷倚在自己肩上,利落地撕开他粘满血的碎衣,而后上药、包扎、一丝不苟。随后他又脱了自己的外甲,披在二爷身上。
二爷没什么力气,由着他折腾,见那个包袱里瓶瓶罐罐应有尽有,甚至还没心没肺地带着哄孩子的麦糖。
“你自己呢?”
“我估摸着你的伤势,只带够你一个人的。”薛敬帮他固好肩甲,将一块糖摸进他嘴里,“我皮糙肉厚,不怕扎。”
头顶的石缝裂得更开,雨光砸下来,溅在他们周身。
鲜血淋漓秋雨,泥泞的坎途,幸得良人。
薛敬慨叹一声,犹豫着说,“如果当年杨辉遇见的人不是呼尔杀,也许他不会变成这样。”
二爷听明白他的话音,意味不明地说,“可岁月如东流逝水,没法回头。殿下,我想……让杨辉一次。”
薛敬脸色一沉,“不许。”
“就一次。”
“你想都别想!这疯子我杀定了!”
“求你了。”
“……”拿着命令的语气,这哪是求人的态度。
薛敬怒叹一口气,勉强问,“为什么?”
“管他是疯是魔,我走到这一步,那小疯子的血我要定了,杨辉挡不了,谁都挡不了。”
薛敬悻悻地抻了两下,铁面无私地说,“再议吧。”
此时此刻,摇摇欲坠的刑天木在一阵剧烈的震荡中从顶部开裂,如被一道闪电当头劈中,半拉树冠四分五裂地砸进明霞池。
“先出去再说!”
薛敬背起二爷,打算借助倒扎进池中的乱木越过明霞池,从洞口逃出去。然而杨辉早就想将靳王弄死在石牢里,提前在血池四周埋了一圈烈性火|药。石洞一旦被地面的战火波及,必定发生不可估计的震荡,墙壁上燃着的油灯早晚摔砸在地面。如此一来,灯油霎时就变成了明火的助燃、火|药的炸捻——
只听“刺刺拉拉”一阵烧燃的捻响,西墙暗埋的火|药率先引燃!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石顶的乳石彻底坍落,毫不留情地摔砸向血池,将原本薛敬打算借力的断木砸了个粉碎!
“不行!过不去!”薛敬怒吼,“这杨疯子要将你我炸成肉泥,你还要放他一马?!你气死我算了!”
“别废话了,往东边跳!”
结果二爷话音未落,东边也炸了……
东西两侧石墙如劈山蹈海的巨斧,夹着就往中间掉重石。薛敬怕落石伤了他,逼不得已撤回刑天木旁,借由树冠勉强挡住碎石。将他放下来,顶在树干上,整个人如刀鞘般罩住了他。
“来前我可立下军令状了,要是这一趟任务失败,只能……断刀谢罪。”
“……”二爷一震。
战场上,断刀意味着刎颈,总将以金鸣阅兵,刀枪斧钺是他们的第二条命。
“我以这柄燹刀鸣志——”薛敬盯着二爷的双眼,珍而重之地说,“‘燹兵摧顽城,春草复戎衣’。我都想好了,若是救不回你,就跟你埋在一块。很没出息是吧?但是季卿,如今的北境,富河平原南推千里再无战火,真正太平了……”
二爷心口一塞,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
“你说的,我做到了。”薛敬扶着他的后颈,“从此山河日暖,所遇良人牵星月下,再无南辕北辙。九渡青山是我们的了,再也不打仗了……所以,我也想自私一回。总不过不争这天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一句“真正太平”,这人怕是将一辈子的愁和苦、怒和泪,一昔尝尽了。
这一刻,二爷先前攒起的心安理得瞬间被这人几句话弄得分崩离析,竟从骨缝里滋出几分愧疚自责。
他轻声一叹,贴近薛敬耳侧,“我这人时运不济,不敢想下辈子的事,你若断刀,我便折戟,死生与离散想较,我宁择前者——”
薛敬心血沸腾,没忍住一口咬在二爷颈间,撕心裂肺地吸了口气。
然后再无犹豫,一路封住了他心心念念的软唇。
……
石洞四分五裂,明霞池底炸破了个洞,血水和泥尸倾泻砸下,蛊蛇彻底疯魔,全都从池底窜了出来,借着刑天木的枝桠往上爬,在天顶皲裂的石缝处滚成了一个巨大的蛇球,竟将石顶的裂缝顶开更大——
破开的石顶迎来刺眼天光,随之飘来的还有驭蛇的骨笛声。
紧接着,一根绳子从天而降,刚好落在两人身侧,葛笑的声音从头顶炸裂传来,“你俩回家再啃!二爷,救命啊!兄弟们快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