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败了就是败了……
这场败战深深地烙在了林竟的骨头上,一度教他生不如死。
他曾拖着伤重的断骨跪在阵前三日三夜,绝望的哀吼贯穿深穹,谁劝都不听,最后还是被汇军赶到的陈大将军从堆满僵骨的战地一步一步背出来的。
——“不怪你,你和你哥一样勇敢。”
陈寿平一句话将林竟从自责悔恨中拉回,他沉甸甸地坠在陈寿平的背上,抬头,看见了被血染红的朝阳。
自从那次后,陈寿平再也没提过此战,连战后分发抚恤都没过林竟的手。
所以当靳王再次归营,见到对陈寿平言听计从的林总兵,还稍显诧异,笑着调侃,曾经桀骜不驯的林少爷竟然也会对一个人鞍前马后,毫无怨言。
林竟只说了两句话:
——“大将军配享宗庙,封万户侯。”
——“三雪眼光真好,我要是女的,我也嫁。”
乍闻林竟亲口提及败战,陈寿平心里一沉,提醒道,“我理解你们迫切想破城的心,但必须因地制宜。三天后城门上为运粮开的那道口子,有没有可能是萧图和杨辉私下商榷后,故意放给我们的‘水’?”
“有可能。”薛敬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寿平,立场丝毫不改,“但是老师,既然那座城泥沙倾泄,我们何不冒一冒险,亲自帮它‘泄洪’呢?”
陈寿平神色冷峻,“你要运多少人进去?”
“十人。”薛敬道,“第一次潜入无需人多,先运两名信兵、三名弓箭手、四名副将、并一位主将领队。”
“主将派谁?”
“我。”还没等薛敬开口,林竟自告奋勇道,“不用挑了,我去。”
陈寿平不放心地看着林竟,犹豫不定。
林竟语重心长地说,“啧,大将军,你怎么看我的眼神跟当年我爹似的,父亲大人,您放心,儿子不会给您闯祸!”
“你给我闭嘴!”陈寿平心烦意乱地打断他,“你知不知道这趟有多危险,摸不清敌人的脉络,就是个死!我身边就剩你们这些人了,我必须思量。”
“但伦州城是我的家。”林竟毫不妥协,“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熟悉城里的地形,没人比我更适合了。”
“但你想过没有,你们一旦被俘,又将给杨辉多添十个‘口袋’。”
“若真那样,林竟当场自刎,绝不给镇北军添麻烦。”
“你——你混账!”
林竟一摆袖子,“王爷,我跟他谈不拢,你拍板吧!”
“……”陈大将军差点被林竟气没了,险些一个巴掌抽过去。
薛敬瞧着两人一来一往,都把自己说急了,只能摆出“和事老”的笑容,朝林竟扬了扬手,“三天后子夜,你自己挑能用的人,带好队,小心点。”
林竟朝陈寿平耀武扬威地挺了挺胸,笑嘻嘻地抱拳领命,转头就跑。
薛敬倒了杯温水,递给陈寿平,“老师,你我心里都明白,林竟最合适。”
陈寿平端着茶杯,慢慢消了火。
“林竟大器晚成,担得起。”薛敬恭顺道,“况且这一次并不见得就是危机,我们必须有一位信得过的主将先一步潜伏城中,将城中可用资源调集起来,为破城之战打好基石。否则我们对城内情况一概不知,届时更将步履维艰。”
陈寿平深叹着气,“王爷考虑周详,是我偏颇了。”
薛敬笑了笑,“老师不是偏颇,是周全将心。”
“周全将心”四个字一出,非但将陈寿平左右为难的处境圆滑化解,还顺便体谅了他瞻前顾后的难处——的确,在“出其不意”的打法上,靳王跟烈衣一脉相承,胆子太大。只有自己用兵规整,未敢“兵行险着”。
然而此战原本就“凶险”,真要规规矩矩地打,如何应对杨辉等人的诡策阴招呢。
于是,陈寿平阴霾多日的脸上终于沉淀出一丝笑意,“行了,你姐姐快从九则峰回来了,说是带回了一样好玩意,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这两天。”
薛敬挑了挑眉,“难道是我姐的绣工精进了?这回不会还是‘鸭子’吧?”
陈寿平早就适应了身边人有事没事的调侃,一本正经地回道,“改练枪了,说要当女将军,不绣活了。”
“不爱针织女红,偏爱舞刀弄剑,不愧是我七爷。”
陈寿平笑了片刻,又正色问,“有没有季卿的消息?”
薛敬脸色微变,蹙眉摇了摇头。
陈寿平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塞到薛敬手里,“是你姐回山前留下的,说是你们寨子里藏的好药,定心安神的。我让豆子搬到你营帐边了,病了不能硬撑,今日别去校场了。回去换身衣服,汗都浸透了。”
薛敬捏紧药瓶,一开口,嗓音嘶哑,“谢谢老师。”
杨辉刚一回伦州,就从西城死牢传来一个惊天噩耗。
烈衣被阿鹤拿锥子放了血,等大夫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可是士兵们没得令,又不敢将人从死牢移出去,只能让大夫在原地施救。然而石牢阴寒潮湿,又被血气溺着,老头本来胆子就小,上药的手抖作筛糠,连简单的包扎都不会了。弄了半天,那个拇指粗的血洞非但没止住血,反而被他用银针乱七八糟地挑漏了,差点没把伤者活活疼醒。
杨辉赶到的时候,邢天木前的栈道都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辉一把攥住守池的一名士兵,将他提到眼前,“本帅离城前怎么说的?!为什么动他?!”
那名士兵吓得肝胆俱裂,颠三倒四地将原委全说了,杨辉勃然大怒,左右两人各赏一脚,眼睁睁瞧着两人栽进血池里,不一会儿就在蛇堆里挣扎着咽气了。
“那小子呢?!”杨辉厉声问。
“禀督帅,阿鹤少爷……在府里,说等着见您。”
“杂种。”明霞池的水泛着刺眼的红光,正好映进杨辉幽深无底的瞳孔,把他变得更像是从鬼塚冒出来的“毒蝎”。
他又蹲下身,瞧了一眼面无血色的烈衣,事不关己地笑了笑,“若不是你这张嘴巴里还藏着我想听的话,那小子这一锥扎进去,倒真解恨。可惜伤得不是时候。老头,你能救活他吗?”
“回督帅,老朽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救活他。否则,我就把你全家扔到池子里喂蛇。”
老头打了个颤,忙战战兢兢地说,“那您最好将人带出去医治,再这么耗下去……恐怕……”
杨辉想了想,吩咐道,“那就带回府吧,在后院的阁楼上腾出一间空房,守好他。”
片刻后,几名士兵抬着一个“活死人” 出了石牢。
在回督帅府的马车上,一点活气都没了的人胳膊忽然动了一下,从他染血的衣袖里慢悠悠地钻出一个红色的蛇头,小红蛇张望了片刻,顺着二爷的衣袖匍匐而出,最终停在他的颈间,吐着信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垂——
“唔……”二爷忽然间醒转,一直藏在指尖的刀片割透指腹。
人一旦清醒,剧痛立时拉锯全身,将他从昏溃的意识中短暂扯回。
“咝……”小蛇急得胡乱点头,拼命栖身上去。
这条小蛇便是前日在伦州城为翁苏桐送过信的“小红花”,是小敏长久以来驯养的“信蛇”。只不过前些日子阿鹤为了筑建血池,以“驭蛇令”召唤附近山林的蛇虫时,小红花不慎从小敏手里跑丢。刚才二爷被吊在邢天木上时,这条小红蛇遇到了熟人,立刻悄默声地从他的后颈钻入,栖身躲在了他的袖子里,直到此刻四下无人,才敢探出头。
二爷眼神弥散,咬着牙,用仅剩的气力扯下衣袖上一绺布条,指尖沾血,颤抖地在布条上画了几笔,然后绕在小蛇的尾巴上,气若游丝地说,“乖……帮我送个信……”
随后,他模仿着平日小敏驯蛇时用骨笛吹奏的音律,贴近小红花的眼睛,用气音哼了几声。
小红花得了令,立刻沿着车窗钻出了马车,绕过巡兵的重步,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