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三、封王之征(13)
胡立深身边的胖哥自从在小林谷被二爷打发离开后,早在半月前就先靳王一步抵达了富河大营。因为敌方战况焦灼,靳王与陈寿平等主将几天下来几乎没离开过中军帐。今日散营后,胖哥终于捡着机会,私下将龙鳞佩交到了靳王手中。
长夜厉风呼啸,没有遮挡的富河平原卷起浓尘,营帐上的火色旌旗被吹漾起血浪般的重影。
薛敬坐在戈壁上的一处石丘上,捏着龙鳞佩久久不语。
胖哥和几个护卫守在不远不近的石洼里,都觉草木皆兵,没一个敢上前劝上一句。倒是薛敬没打算让几人为难,安抚了几句,便教他们先回营帐了。
然后他倒头躺在扎人的石土丘上,枕着手臂,揣着暖呼呼的龙鳞佩,神色散漫地看星。
日永星火,已至仲夏。大火星已达南天正中。(注1)
他记得儿时太傅曾说——“日月之会是谓辰,大辰是谓火”。
太傅将“辰”给薛敬作小字,说他“天命应火”,若遇“劫”,也当是“辰火之劫”。
却没想到,那花白胡子的小老头一语成谶,那个人真是带着“火”字来的。
然后自己就陷进了一场未知终始的“火劫”,集尽悲欢离合,学会用情至深。
“你这人呐……动不动就把玉佩丢了,我都替它心酸。”
正自言自语间,一匹快马从远处急奔而来,马蹄声渐近,在石丘旁停下。
蓝舟一跃而下,快步登上石山,“你怎么不回营帐,躺在这干什么?”
“等你。”薛敬没看蓝舟,“响箭送到了?”
“送到了。”蓝舟坐到薛敬身边,“没敢用火信,太张扬。只要你五哥听见了,他和谢冲肯定能把事办妥,别担心。”
“五哥和谢冲都是从承恩阁出来的,从前碰的都是‘暗兵’。想躲在伦州督帅府的房梁上杀一个人,玩似的,我不担心。”薛敬坐起身,“杨辉回城了么?”
“回了。杨辉这次劫粮倒是恰好戳了萧家军的脊梁,不管萧成骏死没死,都有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意思。”
“他是狗急跳墙。”薛敬道,“攻城大战在即,杨辉料定,只要自己掐断伦州全城的喉咙,我就拿他没有办法。”
“二爷也这么说,那你现在有主意了?”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眼底透出一丝寒意,“杨辉若是没放信北大营,偏要抓穆安这个老东西报私仇,我还不好办了。既然他这么做了,伦州城门上那道‘口子’必然得开。四哥,我想给‘积薪’的人添把火。”
蓝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薛敬却没将话挑明,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土,随口道,“走吧,先回营。”
结果薛敬人刚走到一半,步子猛然一顿。
心口像是陡然被一道闪电击中,又似被鬼爪狠狠一攥掏空了心,感觉胸口一瞬间稀烂不堪,腥涩的血气毫无预见喷涌而出,把手心都焐热了。
蓝舟刚缠起马鞭,再一抬头,就见薛敬躬着身,一声不吭,全身打抖。
“老六!”蓝舟急奔过去,一把扶住他,见他手指痉挛般死攥着心口,像是要将心上那块软肉攥碎了抠去,遂大惊失色地吼起来,“毒发了么?!是不是毒发了?!”
薛敬猛呛一声,预想的毒血却并没从喉腔返上来,耳后也没见起伏的血纹,他抠进心口的手下意识一松,翻看掌心,没见血,心也没烂。
——不是行将。
蓝舟撑着他,赶忙召来赤松马,“老六,我们快——”
薛敬却死死攥着蓝舟的手背,舌根发颤,“季卿、季卿出事了……”
这一夜硝烟万丈,无声战火迅速在富河平原蔓延。
大雨伴随雷鸣,像一张巨大的砧网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笼罩富河大营。
薛敬被蓝舟带回营帐后就发起了烧,全身烫得像上了蒸屉。片刻间,又似冻进三尺寒冰,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发抖,按都按不住。
病来如山倒,顶头的雨跟刀子似的,一刀刀割在他全身。
蓝舟没办法,只能拿来冬天的被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薛敬,粽子似的搂着他取暖。军医豆子好不容易见了回王爷,还没说上半句话,就被蓝舟冒雨请到中军帐,一碗熬得烂稠的苦药倒头灌下去,薛敬迷迷糊糊间咬紧龙鳞佩,免得痉挛不止,齿关撞击时伤了舌头。
枕头下仅剩的一瓶心血传递出槁木复灼的光热,似织开一张细密的血网,将他像个茧一样密不透风地裹起来。
于是,“织网”的人哪怕远在天边碰破层皮,“茧中”的人也会疼。
人在病中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卸去外层坚硬的“壳”,不计后果地,将朽弱不堪的一面显露出来。然而即便身处绝境,薛敬也只是裹着被子,捱过最难熬的前半宿,又挣扎着爬起身,吩咐豆子将药量再添了一倍。
他还没行至末路,未低过头,没认过输。
还没带心上人看过淮河两岸透熟三月的烟花,没周游过山海,骑那绝尘千里的马。
“王爷……”豆子抽噎着哭起来。
薛敬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将一大碗药灌下去,随口撂下一句,“死不了。”
三更,战信到了。
“报——”帐外信兵的声音和大雨混在一起,叫出了肝肠寸断的意味。
蓝舟刚要去看,却被薛敬叫住,“四哥,你把豆子带出去,药渣倒到人看不见的地方。”
蓝舟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名火无端沸腾,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军心妄动,草木皆兵。谁都能病,我不能。”
靳王的声音滚烫嘶哑,透着不容拒抗的从容。
“……”蓝舟什么都没再说,将豆子带离了军帐。
信兵跪进帐中,“禀王爷,萧图听闻萧成骏被杨辉俘获,立刻放弃了追剿前往雪域二十一部的萧人海,于昨日折返回营。据前线最新探报,萧图已经同意杨辉以粮易人,最近的一批粮草决定于三日后入城。”
“这么说,最近一次伦州开门放粮的时间是三天后。”
“三天后午夜。”
薛敬脸色微沉,“再探。若有变,及时来报!”
“是!”
三天,不短不长。
萧图决心“以粮易人”,便是靳王所言,开在伦州城门上的那道“豁”。
若有活泉注入死水,也当为凿渠的人记上首功。
然而“凿渠”的人此刻深陷囹圄,生死未卜。
晨曦,往伦州腹地勘察地形的陈寿平和林竟纷纷回营。
陈寿平乍闻此事,对靳王的决策稍显踟躇。
“王爷,你是想趁萧图运粮入城之际,将咱们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并运进去?”
薛敬撑在沙盘前,脸色沈定,“这是短时内唯一破防的办法。伦州城至今负隅顽抗,是因为那道城墙上没开‘泄洪’的口子。伦州此战与云州不同——云州南门有瓮城固防,我们当时选择从北城突袭,是料定萧人海会将重心放在南城,不会派兵加固北门。我们的攻城器是经过改良的,适应了北城山区的沼泽地,连夜推进,才致使敌军因掉以轻心而失手。但是伦州不一样??……”
“王爷说的没错。”林竟收起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伦州城不好打,是因为它背靠天山,一条蛇尾河横贯东西,水路就别想了,炸都炸没了;北门更不可能,那里接壤关隘,有萧家四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别说萧图目前立场不明,就算萧人海亲自坐镇,他也不可能答应给咱们的兵马在北鹘的阴山下放行。所以咱们能攻的——只有南门。杨辉吃准了咱们只有这一条路,所以他只要封死南门,再用百姓作胁,届时吊在城墙上的‘肉麻袋’,就能收割第一批攻城士兵的军心……冲锋的士气一散,饮血营的‘催杀’就成了一柄剜骨的刀。我当初……就是这么败的。”
林竟粗叹这一声仿佛凝着打碎牙齿混着吞下的血。
陈寿平平日虽肃军严苛,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从来不会在无能为力的败战上苛怼勇将。
伦州那场败仗正值云州攻城大战——里外三个“战圈”,必须各自为阵。林竟虽然失利,但他在蛇尾河口生生死战七日,硬是没敢动一弓一剑,用肉|搏的方式守住了富河平原的各关卡、要道,阻断了杨辉趁机南下幽州的步子,拦住了三千饮血营嗜血夺命的“催杀”,间接为云州破城赢取了宝贵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