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少爷第一次来南方,见什么都新鲜,头顶百花翎,手拎红璃灯,嘴里还嚼着热腾腾的糯米烙,从桥市逛回琴水渡口,不长不短一条水巷,硬是让他逛成了十里长亭。
“晴雨洲头送琴水……”
“春云楼里画龙舟。”
“抱琴客山死……”
“大好盛世,死什么死!换个吉利的对!”
杨小少爷一路接对子,一路撒银子,一路赏灯看水。
那一年的杨辉还没见过满门入狱的惨状,没见过满目疮痍的戈壁黄土,没跌过跤、挨过打,没长着满脚血泡穿行南北,没见过呼尔杀那头吸血吞魂的兽。
那一年,父母安在,家门兴旺。
小杨辉走过总角之年,不懂阴谋阳谋,只读过戏文闲书里的铁马金戈。
少年人遇事无畏生杀,只知快慰,活得没心没肺。
所以当他在自家的船上玩捉迷藏,却揪出一个陌生的小娃娃时,第一反应不是吓一跳,而是觉得好玩。
小娃娃只会哭,喂了两粒糖后,也学着杨小少爷的样子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
“中秋遇见你的,你就叫‘中秋’吧。”
那是阿鹤的第一个名字——“中秋”。
却没想到,他一生中两个名字,都是同一个人起的。
“中秋”吃饱了饭,有了力气,便听杨少爷讲起了京城的故事,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走出这片水渡竟然还有其他城镇,还能见到更大、更美的河灯。
不多时,百草阁的大巫追来了,循着水巷追拿那个胆大包天的药童。他们搜遍了每一条船、每一个摊、每一家酒肆,独独没敢碰那艘泊岸的抚恤船。
“他们为什么抓你?”
“我打碎了一个盘子……他们要打死我。”四岁的小娃娃就已经会撒弥天大谎。
“碎一个盘子就要打死你?”
杨小少爷从来不是个热心肠,却尽做英雄梦。当即将小娃娃的身世想象得凄惨潦魄,原本坐视不理的漠然瞬间被救人罹难的善心取代了。
他没问小娃娃打哪来,也不关心他往哪去,一拍胸脯,对着烟波浩渺的琴水保证——
“你既然登上这条船,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我爹是京城里的大官,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走吧。”
“回靖天,我家不缺你一口饭吃。”
琴水岸荡漾的芦苇记下了杨辉生平,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善意。
“中秋”同样记下了——这三句话,是他误入红尘后,看到的第一束光。
然而官门纨绔夸下的英雄海口,谁会当真呢?
灯一灭,风一吹,犄角旮旯里铿锵有力的许诺瞬间变得一文不值。
小杨辉一觉醒来,见身边多出个跟屁虫,粘了一天就觉得心烦。
四岁的小娃娃像攥紧了救命稻草,片刻见不到他就哭。因为他太害怕了——怕再被抓回那个暗无天日的血池,怕那些吸他血的蛊蛇,怕这个小哥哥只是自己疼晕后平白做的一场大梦,怕这人跑得快些,就再也见不到了……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畏首畏尾。
抚恤船离港返京那日,小“中秋”办了件错事,他因为粘人粘得太紧,被杨少爷手一碰,摔倒后撞了船舷,不小心撞碎了那盏红璃灯。杨少爷倒是无所谓,毕竟家里这玩意多的是,他不缺这一盏。只不过这红璃灯来自岭南的灯市,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也仅仅是遗憾而已。
“可惜了……”
没想到,杨小少爷随口撂下的三个字看在不通世故的小“中秋”眼里,简直比失手砸翻大巫的药鼎还要如临大敌。他吓傻了,将摔碎的琉璃碎片一块块捡起,跑下了船,想找到卖灯的老板把碎片粘好。
可惜他跑了好几个街市,也没找到一家。原来中秋一过,水巷里所有的喧闹都会随着那晚的圆月一并散去,那一声声诠释“团圆”的祝祷一年里只存在那么一天。
小“中秋”漫无目的地游荡街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心的木匠。木匠看他可怜,帮他重新钉了笼骨,粘好琉璃。小“中秋”拎着修好的红璃灯兴高采烈地回到水渡,登上小哥哥家那艘大船。
然而从天明等到天黑,他再没等来梦里的小英雄。
世人最喜久别重逢,却没发觉,人这一生太长了,长到忘记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长到眨个眼的功夫,就从旭日东升赏到无尽夕阳;长到还没来得及说“后悔”,少年无辜编织的绮梦就根深蒂固地长进了心底。
从此十四年间,中秋这天的月都染上了璃灯的红。
阿鹤讲故事的时候,坐在血池边,光着脚荡在漂浮腐尸和蛇团的水浪间,就像游戏于琴水岸堤的芦苇荡。
“我后来才知道,我上错了船。”阿鹤的表情没显得多遗憾,“小哥哥的船在我跑回渡口前就离港了,那两艘船长得一模一样,也是开往靖天的,我那时候根本分不清这些庞然大物,以为都是一样的,还想着……躲起来……躲起来他还能找到我。可我忘了,红璃灯在我的手里,他没有光,怎么找呢?”
少年抬起手,遮住石顶滴血的乳石,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后来……我又被他们抓回了百草阁,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再看见光,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些畜生,他们为了惩罚我,打断了我的手脚和肋骨,把我扔进了一个暗无天地的地牢,一关就是五年。直到他们炼坏了所有‘药’,熬干了大半的蛇,才又把我从地牢捞出来,看我还有一口气没死,便重新把我扔回血池。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既然我注定要做一名‘药童’,只要炼成,是不是就能登船了……管他去哪呢,能离开岭南就好……我成功了。”
阿鹤转头看着被钉在刑天木上奄奄一息的二爷,露出自鸣得意的微笑,“你觉得我的故事好听么?”
“编的故事自然好听……”二爷咬着半口血气,忍着巨斧断骨般的剧痛。
“你说我的故事是编的?”阿鹤脸色一变,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指着二爷怒吼,“你没有亲眼见过,凭什么说我骗人!”
二爷没力气抬头,只能从遮眼的碎发间用力抬起眼皮,温柔刺骨地笑了笑,“我这种较真的人最麻烦……你言语间真真假假,我总要寻另一个当事人问上一问。”
阿鹤走到二爷面前,冷冷地盯着他,“你威胁我。”
“哪敢呢……”二爷痛笑一阵,侧眸瞧了一眼锁骨处模糊一片的血肉,“我都快折在这了,总要想办法从小少爷手里活下来……”他压低了颤音,极友善地说,“小东西,我教你个法子,让你家小哥哥不至于因此事迁怒。”
阿鹤退后半步,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你哥离城之前,可是特意交代过他们,若我有任何闪失,死。”二爷故意咬紧牙关放出最后一个字,声音利得如刀锋一般。
阿鹤不自觉僵了一下,左右瞧了一眼早已抖作筛糠的两排守卫。
“算算日子,他总快回来了吧……若见我奄奄一息,连话……呃……话都说不清了,他定然震怒。那样的话……你还怎么做他的心上人呢?”
阿鹤的眼神微微发暗,“我……我做不了他的心上人……他不要我,他说我脏,炼成了行将就拿我喂狗。”
“也不尽然……”二爷的舌尖温着一口残存的热血,含糊地抿了一下湿哒哒的唇皮,拿出最后一点力气,“我这个办法,非但能保你脱身,还能让他从此粘着你……你想去靖天么?你这么喜欢穿红衣,是因为红璃灯上的小人?”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好看呐。”二爷欣赏的眼神中不带任何歧义,分外真诚。
少年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往前踱了两步,“真的……好看?”
二爷微微闭上眼,眉间蹙紧,“我快疼死了……把我放、放下来……”
阿鹤攥紧双拳,原地发起抖。
身侧一名士兵见阿鹤迟疑,连忙上前劝道,“阿鹤少爷,这人真的不能死……这血再放下去,人就不行了!督帅会杀了咱们……”
阿鹤泄了一通愤,这会儿醒过神,想到杨辉也有点发怵。立刻扯掉接引血水的竹管,将已经漫出瓶口的罐子封好,朝两名士兵使了个眼色。
手腕的链子一松,二爷整个人几乎用砸的栽在地上,他立刻拿衣服捂住伤口,痛吼一声,全身缩紧成一团。
阿鹤与二爷同一个姿势躺下来,凑过去,“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他永远粘着我?”
二爷喘声发闷,却极有耐心,像哄孩子一样慰贴地说,“你附耳过来……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