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七、封王之征(7)
牢门半开,锁链“哗啦”一声。
往死牢送餐的狱头向来蒙着脸,每次放下盘子就走,无声无息的,半个字也不说。因为上头叮嘱过,任何人不得和这间牢门里的人说话,好似生怕这人的声音长了开锁的钥匙,能撬开门,逃出生天一样。
可是在这深入地下数十丈的鬼牢里,有层层精兵严防死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这人的手脚已被铁链拴死,想挪下身都难,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狱头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地想。
今日的菜色依然稀烂,督帅有意折磨此人,连粥里都掺着墙灰。可是这犯人倒好似荤素不忌,给什么吃什么,一点也不嫌腥。
到了时辰,狱头又来收吃空的食盘,可今日的碗旁却多出一样东西。狱头一愣,就听见幽暗中,那个人轻声道,“大人每日送餐辛苦,瓷瓶里装的是一枚糖丸,我猜伦州的糖人铺已经关了,拿回去哄丫头吧。”
这人始终隐在漆黑的墨色里,声音温朗,似能化却浓墨,将周遭的阴鬼驱散。
狱头颤巍巍地拿起那枚拇指大的瓷瓶,头一次开口,与这人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娃?”
二爷笑了笑,“大人腕上系的黑巾每日都打成一个女儿结,刀柄还系着娃娃锁。不过我要提醒大人,在这地底下办差,您最好表现得六亲不认一些,否则上头若知您还有亲眷,保不准要换人了。”
狱头哆嗦了一下,没敢再说什么,将瓷瓶揣进袖筒,端起食盘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牢门落锁,那狱头离开的步子越来越远,还传来湿哒哒的水声。
二爷自从被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已不知过去了几日。起初他还能掐着送餐的时辰粗略计时,后来送餐的频率愈发扑朔迷离,他索性将计时的事抛开,专心听牢顶返潮滴落的水声。
手脚被铁锁拴得太牢,挣动一下都耗神,他索性靠在墙边,懒得折腾了。反正这样不能动弹的日子他从前过惯了,眼下有吃有喝,倒也不觉得憋闷。就是那些吃食难以下咽,好在他这根舌头虽不好伺候,却也知道“入乡随俗”。十年前在西沙逃亡时,粒米不进的日子数不胜数,有时候陆荣好不容易猎来点野味,重伤的自己也咽不下去,全便宜了薛敬那小子。
想到薛敬,二爷难免有愧。
他承认自己在“信誉”二字上历来没什么建树,反而在“坑蒙拐骗”的道上愈战愈勇。这几日闲来无事,他将自己的“罪行”一一细数后,也没征询四面八方的谅解,竟索性单方面揭过了,理所当然又将心思放回眼下的战局上——
想来多日已去,那位小殿下烧再大的火也该消停了。若自己估算没错,此刻镇北军已然汇军富河;萧家军做事雷声大雨点小,萧人海在“合作”方面倒是比自己可信,只要打准七寸,定能让北鹘一场兵变转危为安;苏桐……杨辉在还未彻底制控萧家军之前,不太可能动她,毕竟她如今是能动摇萧人海的唯一筹码,即便杨辉再迫不及待想挟天子,也得留尚未下马的萧杀神三分薄面。
至于杨辉……杨辉此刻应当还在为征粮犯愁呢。
“把门打开。”
门外这声音一起,二爷便无声地笑了笑,“我刚一想到督帅,您就来了,数月未见,您的手段还是那么硬朗。”
杨辉走进囚室,命手下点燃了牢门里的火。二爷在黑暗里待得久了,冷不丁被强光蛰了眼,抬手挡了一下。
“也不知在此处关了几日,每日汤汤水水也见不着荤腥,实在没什么力气,就不起身迎客了。”
杨辉瞧着他闲散的模样,全然不似身陷囹圄,干笑一声,“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帅府的院廊吗?将军好厉害的手段,竟用萧家重甲杀我八百饮血营死士。”
“可惜了。”二爷憾然摇头,“若督帅多派去一些,恐怕今日也不必为缺粮犯难了。”
杨辉走到他面前,深深呼出一口恶气。
二爷言语平静,讲故事似的,“您再怎么不在乎伦州百姓的死活,也不得不顾忌饮血营的行伍待遇——毕竟是要为您上战场打仗的,饿着肚子可不行。不知道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派兵四处劫粮,还是再伸手问萧家军要?流风障里剩给督帅的粮食都是喂给畜生吃的,您挨他一顿骂,不还得乖乖撤兵么?”
杨辉断掌砸下,攥着拴在二爷手腕上带刺的铁链,将他提到眼前,“你少在我面前摆这一副自鸣得意的嘴脸,看着就讨厌。萧家军已经废了,‘杀神’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条被戳瞎双眼、拴着脖子到处咬人的疯狗!我也不忌告诉你,翁苏桐就是被他身边的人放水漏给我的,整个大都都不在他的手心里,抓那只小软兔是早晚的事。”杨辉不屑一顾地谩笑,“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雄鹰一旦折了翅膀狠栽进泥里,连区区蝼蚁都能啃烂他们的骨头。”
枷刺在镣铐内密密麻麻铺了一圈,不动还好,一旦被人这么提着,那些刺便成了嗜血的蟥,乱序着倒扎进皮肉里,疼还不见血。
二爷脸色煞白,狠命扼压急喘,“我还道……督帅连纵了谁呢,原来是萧氏嫡将,我猜……是萧图吧?也难怪……”他疼得微拧了一下眉,了然地笑起来,“萧图不好对付,可他有个草包儿子——不是为将的材料,却偏要往军衔上蹭。督帅有没有好好打探过他儿子的事?”
杨辉微微眯起眼。
二爷动不了,只能就着这姿势继续说,“我知道……督帅此刻的顾虑——要么是拿翁苏桐制胁萧人海,要么拿我威逼靳王。可惜这两者都太慢了,您眼下迫在眉睫是解决缺粮的麻烦。如果我是督帅,我就从萧图那个草包儿子身上下手。”
等了好一会儿,杨辉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能解燃眉之急都是好药。”二爷动了动扎进皮肉里的镣环,不痛不痒地笑说,“督帅心里清楚,此刻就算拿我在阵前相胁,也不一定能从镇北军那要来一粒稻谷,百万大军压阵绝非儿戏,王爷治军多年,这点分寸是有的。倒不如换上一面,这丢粮的仇血就从萧家军的骨缝里吸。反正督帅要的是让饮血营填饱肚子,哪的粮不是粮?”
片刻沉默后,杨辉眉目一展,手也跟着松开了。二爷跌回地上,闷哼一声,咬着牙将磕进手腕的倒刺毫不犹豫拔了出来。
杨辉蹲下身,瞧着烈衣的眼神微显疑惑。按说向来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消灾避劫的一个聪明人,何以此番主动舍兵卸甲、不反抗、不挣扎,无怨无悔地将自己送进这暗无天日的死牢。他当然知道烈衣不怕死,但这么窝窝囊囊憋屈着死,就有点太不讲道理了。只为了行将的解药吗?若只为解药,多的是获取的法子,何必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招数?
二爷好似看出了杨辉的疑虑,沉吟片刻,问,“林小孟,您还留着么?”
“嗯?”杨辉微愣了一下,愈发不解地看着他。
“看来还留着。”二爷靠在墙上,恹恹地问,“是不是没问出什么东西?”
“……”
“留着没用,杀了又可惜。毕竟当年林小孟和他那个太监爹能从殉葬大典上逃出生天,这等手段非寻常人所能为。甭管他们当年是怎么施通天法力骗过了朝廷和鬼门,反正后来在丑市上独霸未央舟、逍遥自在的日子倒是过得风生水起。”
杨辉开始不耐烦了,“少拐弯抹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爷抬起眼,冷飕飕地盯着他,“你留林小孟,不就是想知道和云首相关的所有事么?只要能从他口中探得哪怕一星半点的口风,也值。可惜这小子结结巴巴,那么点破事颠三倒四也说不明白,您就算扒他一层皮,他还不是个废物点心。”
杨辉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的怒火死灰复燃。
烈衣提到林小孟,的确又十分精准地戳到了他的痛点。这些日审问林小孟,他的确扒了那小子一层血皮。但即便如此,还是没能从林小孟嘴里挖出自己想听的东西。多少次恨不能剐了这小子泄愤,却又苦于没有别的线索,只能暂且留着他恶心自己。
不过烈衣这样一说,杨辉倒立时明白过来,“原来二爷把自己送来伦州,最终目的是想从我杨家这条线上套话的。”
二爷不置可否,“我是带着诚意来做买卖的,督帅是聪明人,不至于放着我这个‘消息源’不问不管。”他顺便瞟了一眼自己手腕上带刺的镣铐,遗憾不已地笑了笑,“还用这种恶心人的法子折磨我,我一疼,兴许就忘了,您后悔起来再要来问,我可说不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杨辉挥起的硬掌停在离他咫尺之距的半空,狠颤着吐出几口恶气,终还是缓缓放下了手,“既然二爷说自己是有诚有意的买卖人,也得让我这个买主先尝尝鲜吧。”
二爷懒懒地靠回墙上,笑意未减反增,“泽济二十一年中秋前后,杨德忠,也就是令尊,携王封抚恤前往岭南花阳,行这趟周游秋水的肥差。没成想再回靖天没过多久,竟被一纸奏疏秘密弹劾,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定下‘通敌’之罪,全家流放北疆。从此你们杨家的命运就与那青|天|白|日逆道殊途了。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家中独子,你父母伉俪情深,从小是父亲一板一眼教出来的。杨大人虽没有皇贵倚仗,却是靠真才实学、十年寒窗考下的功名。为人做事本本分分,从没有过出格的过失。凭本事做到户部首府,陛下看中的就是他不贪不贿的品行。可没想到,陛下竟然看走眼了……”
“你住口!!”杨辉猛地站起来,怒吼,“父亲从未做过那样的事,他是被人构陷的!”
“谁能证明?”二爷面无表情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