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封王之征(4)
雾散月隐,曦和东升。
数百匹战马与时辰搏命,将近一天的路程硬生生缩短至三个时辰,终于在日光照进山林的清晨,靳王携骑兵率先赶回了小林谷。
谷口迎面一堵厚厚的肉山,足足堆砌数十丈之高,银白相间的肉甲层叠错落,倒刺一般的矛戈断盾将肉|缝嵌实,密不透风的尸山不见缝隙,连一根手指的余量再塞不进去。
凝成暴雨的山瀑飞卷砸下,锻造出一座承托虹霓的“血桥”,从高台上泄洪般砸落,于谷口的洼地凝成一汪不知深浅的红色泥海。
诸将无不被眼前一幕震慑,全都屏住了呼吸。
山口的崖壁上密密麻麻钉满了触目惊心的饮血夹片,就像是无数层堆叠在心口的金锥,反复锥刺的过程犹似凌迟。
靳王深喘了一口气,提起全身气力低喝一声——“掘开。”
“王爷……”
靳王一声怒吼振聋发聩,“掘地三尺,挖!”
众将被他威慑邪佞的气场震了一下,无人再敢多言,立刻动作起来。
不一会儿,谷口的肉山破开一道“裂缝”,谷风得此豁口,从裂开的“肉|缝”透出气,卷起血淋淋的腥味扑面袭来,最靠前的一排士兵没留神被血风撞进喉咙,狠呛着干呕起来。
走进幽谷,却见原本绿叶恒荫的洼地经此一夜恶战,已经变成刺目的红褐色。人身支离破碎地四处堆叠,死气沉沉的尸气令人血脉麻痹,犹似一脚踏进血狱,淋了一身滚烫的血油,再要将这半身从血泥中拔|出,就连万兽贱踩的蚁虿都嫌脏。
谷中凡有血气之虫全都乱了……飞鸟一头栽进填满血肉的石潭,梭鱼溺水而死,百足之蚣断了毒尾,倒悬在凸起的峭壁上,巢蜂在浸血的鹃蕊上滚满一身花蜜,不知疲倦地运回山岩下的蜂巢,发出刺耳的嗡鸣,似在宣告最甜的一次蜜炼。
就连从泥里钻出的白蚁不留神碰着桑叶发出微弱的擦蹭,都吵得人心慌。
靳王站在血谷正中,亲眼所见中军帐帐顶的驼铃支离破碎地散在泥里,风一吹,还挣扎着发出刺耳尖锐的铃响。他像是骤然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身,耳中传来尖锐撕裂的耳鸣,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心骨像是破了个洞,灌进荒原的厉风,在滚动的血皮外冻上一层坚硬无比的壳。
从此,即便再深的恐惧和绝望,他也能暂且将自己伪装得无坚不摧。
“王爷……”一名参将小心翼翼上前,“末将查过了,昨夜谷中恶战,是萧家军对阵饮血营,两方均没见活口。”
“我军呢?”
“没见有我军伤亡,几乎都是饮血营的人。昨夜谷中大雾,他们是被山顶倒扎下来的弩|箭射杀的,八成没做防备。”参将指着山顶一圈崖壁,“半山的崖檐上扎了一圈平题箭阵,是用草藤和木锥楔死在崖壁上的,应该是提前布的防。”
靳王闷血的一口长气终于从喉咙里呛了出来,膝骨一软,险些栽倒。
“王爷!”参将连忙扶住他。
靳王指着谷口,“去……继续挖,点算人数,即刻来报!还有,让骑兵扩巡五里,我军既然在谷中设了平题箭阵,撤军后不会走远,定然会回来复命。”
“明白!”那参将应了一声,立刻带兵去办。
靳王扶着扎在中军帐原址上光秃秃的一根梁木,恨不得撕碎了自己的心都有。
虽然此刻谷中没见镇北王军的人,但昨夜惨战历历在目,连鸟兽鱼虫都未得幸免,更别说这些死不瞑目的人了。季卿一早便引开了身边所有亲信,为的就是引萧家军入局后,对杀饮血营,谷中能少留一兵就能少死一人,最好统统撤走,一个都别剩!
这人为达目的,从来不计后果,有时候孤注一掷到令人胆寒。靳王不由攥紧柱身上倒扎的木刺,楔进皮肉都未觉痛痒。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靳王倒吸一口冷气,急得全身发抖。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如果该死的死了,该撤的撤了,那季卿人呢?
一种不详的预感冲击血脉,他没忍住狠呛了一下,当着众将的面,一口毒血终是没敢喷出来。
这时,谷口传来人声,原是浩浩汤汤归队了几百弩兵。
打头的弩兵队长快步上前,“王爷,我等昨夜奉命留守崖顶,最终以平题箭阵射杀饮血营,将军命我等事成后不得留守,需立刻绕行桑乾河再回谷中,现回军复命,所剿人头数已由军典记录,即刻呈报!”
靳王立刻问,“那将军人呢?!”
“将军?”弩兵队长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来回张望,“将军没回谷中吗?”
“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靳王已经出离愤怒了,压着步子在众将面前来回踱步,拼了命才强摁下咆哮的怒声,“昨夜两大敌首对杀,你们就放他一个人坐镇中军帐,本王叫你们死守林谷是要你们倾全力保护他,你们倒好,人弄丢了都不知道?!”
众弩兵立时被靳王周身冒起的怒焰熏灼,噼里啪啦跪了一片。
队长觉得冤,“禀王爷,将军吩咐我等爬上高崖设置箭阵,我等听命办事,绝不敢忤逆啊!况且将军说了,蓝四爷昨晌午前就能赶回,末将就没多想,还给将军备了两人份的馒头呐……”
靳王气得两眼发黑,指着谷口的方向,咬着牙说,“去,扩巡十里,不,二十里,找人!快去!!”
“是!”
“胡立深呢?!”靳王厉声又问。
一参将忙答,“小胡带兵回守澜月,还没消息!”
“蓝舟呢?!小敏和阿灵呢?小林村的人呢?谷中的存粮呢!?”
“都、都没消息……”另一名参将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结结巴巴说,“我等已经派人南寻,小、小林村的人南迁后应该还没走出桑乾河口,八成很快就能截到!粮……粮食应该都被运走了吧……”
“……”
应该、也许、八成……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这他娘的究竟是要干什么!
靳王濒临炸裂,怒喘掀起火浪,恨不得将整个林谷烧成焦灰。
眼下所有人都跟没头苍蝇一样乱喊乱撞!那人分明早就在地上刨了无数个泥坑,把人坑死都不算完,还非要将所有人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留下半口气任他们熊瞎子般折腾,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是何时、何故上的当!
实在太可恶了……
靳王拼命嘶喘了几口恶气,在心里把姓烈的翻来覆去骂了个千八百遍,终是压不住滔天怒火,狠狠一拳砸在那根倒霉的断木上——轰的一声闷震!
林中鸦雀惊飞,鸟兽蜷散。
那根木柱不堪重击,从中断裂,砸在地上时,刚好扎进叮叮作响的铃心——至此山风呼啸,再催不动铃音。
紧接着一天里,谷中所有兵士都忙活了起来——掘人的掘人,点数的点数,清石的清石,就是没人敢靠近邪煞浸身的靳王半分。
晌午一过,两大杀阵的黑白色盔甲被分布陈放在林谷两岸;
又半个时辰,谷口被饮血营封断的乱石和“人山”悉心清散;
再一盏茶,终于清点出了恶战中阵亡的具体人数;
临近黄昏,村子一圈铺设的火|药和磷石阵被挖了出来——原来二爷早就在山谷四周埋好了火石,就是为在恶战终结、漫天平题箭雨砸落时,做最后收割;
另外,谷中粮仓全然没有被抢夺的迹象,林村的一处菜窖虽见躲过人,但并没发现挣扎打斗的痕迹。
靳王查验一圈后,心里顿生狐疑——萧家两千八百名重甲兵全线阵亡,那他主将萧人海呢?
正想着,一名传信兵高喊着回来复命,“王爷,桑乾河荒亭外一艘渔船搁浅,恰好萧人海带兵上来劫船,末将斗胆,将他们所有人拦在了河滩!”
诸将战血沸腾,在靳王眼中阵阵灼起的杀意间怒问,“王爷,杀吗!”
桑乾河,浅滩荒亭。
夜幕降临,有重兵拦路、明火执仗的荒亭外,黑压压地扎着一群重甲精兵。
一艘两层高的渔船被拦河的木杠撬下了铁锚,不前不后地横在水渡中央。
与烈衣分别之前,萧人海被逼在那封借兵文书上画了押。随后便询问烈衣何时释放萧氏一族,得到的答案令萧人海出乎意料——原来早在小林谷恶战之前,烈衣就已经遣人速往栗阳,将那艘载有萧家百人的渔船起锚了,并配以百名军卫亲自护送此船北上。
末了还没前没后地补了一句——“若赶得及,说不定大人还能在行船出关之前遇见彼此也说不定。”
萧人海愤怒惊愕的同时长舒一口恶气。想着烈衣遵循承诺,确没真取他萧氏全族的命。为防夜长梦多,也为尽快解困族人性命,于是萧大人冒险舍弃了原定回军的撤退路线,绕行桑乾河畔,一路穷追猛赶,带着他的二百残兵企图在撤离途中拦截渔船,亲自护送族人北上回朝。
结果没成想……烈衣这个不要命的疯子,临了还摆了自己一道!
当拦水木横断渔船,萧人海登上船后,除了上百名靳王军亲卫和一堆破烂渔具外,哪里见到一个萧家族人的影子!
萧人海震怒之下,正要与那些亲卫动手,上千靳王军赶至浅滩,正好将狼狈不堪的萧家残兵围在了荒亭外。
萧杀神虽然吃了一天一宿的瘪,又伤重加身,却也不是善茬,与一众王军恶战片刻,一时也僵持不下,正要破开重围之际,靳王引骑弩双阵杀至——却见火团正中围阻的萧家军半点不甘示弱,萧人海怒火中烧,横刀厮砍!
靳王立马撞进阵圈,宛若一头凌厉逼人的黑豹,二话不说拔|出短刃,一刀落向萧人海!
萧人海横刀力挡,当他看清来者是谁,刀锋怒收,往后退了半步,厉声说,“靳王殿下,本帅不欲伤你,若再与我纠缠,休怪我出手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