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三、封王之征(3)
黑林中,一匹战马脱缰般冲破迷雾,踏起的泥墨犹如滚油遇水溅起的火斑。
“王爷!!”几名参将紧随其后,无论如何甩鞭,根本追不上靳王疯了般疾驰的速度。
眼见泥沼近前,一名参将大吼一声,却见靳王扬鞭子猛甩,马儿在嘶鸣声中飞起前蹄,眨眼越过了数丈宽的泥沼,继续在枝叶横错的密林中急奔。
从小林谷到流风障,即便快马加鞭不停不歇也要大半日的时间,薛敬一颗心早已悬在喉咙口,只要一想到那人要独自面对上千饮血营军团,他身上的每一寸毛孔犹似撕裂一般。
“不能……绝不能……”
十年前少年时的薛敬亲眼所见雪滩之战,饮血夹狠狠钉进那人膝骨时,溅落在他身下的血。自己已经怨悔过一次了,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若任由历史重演……千刀万剐了自己也不足以泄愤。
“驾!!”薛敬狠命催马,磨着马鞭的手心已鲜血淋漓。
然而这条半日之程的山路却似永无终尽,他几乎能听见饮血营肝肠寸断的一声“催杀”——
忽然,极远的东南方腾起团团火光,黑雾裹挟狼烟,催燃起连营烽火。
“吁——”薛敬勒停战马,疾追的参将们终于赶上了他的步子,纷纷停下。
“那着火的是什么地方!”
一名参将仔细算了算位置,忙道,“禀王爷,是澜月火丘!”
又一名参将惊恐大喊,“难道、难道杨辉还派了兵去攻打澜月!”
今日岁星犯毕宿左方,将起大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靳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大变。
自己分明临走前留了五万军在小林谷,还嘱咐胡立深善用雄兵,守护好大营。可如果……如果二爷早就已经算准饮血营的目标是小林谷而非流风障的话,那么他必然也早就推演出澜月火丘会遭敌军偷袭。
所以……杨辉派出的根本不只有两路兵马,分明还有第三路截粮军!
如果说流风障借粮军只是杨辉为防备萧家军使诈而派出的一群酒囊饭袋,即便全军覆没也不至于碰破伦州城一层墙皮的话,那么出兵小林谷的饮血营便是为了调离澜月火丘守粮军的“离山之虎”!一旦死守澜月的镇北王军为保小林谷大营全线离岗,那对于杨辉秘密派出的第三支军来说,空虚无守的澜月粮仓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那如果我是季卿……”
——我必然教胡立深回守澜月,根本不可能将那五万人留在小林谷中!
薛敬的喘声愈发支离破碎,跟着脊骨一麻——所以说,现在的小林谷很可能……只有季卿一人坐镇!
宛若晴天霹雳之后再遇洪峰,薛敬一声怒吼,“令两万大军即刻增援澜月,重甲步兵押后,其余人等随我快马回林谷救人!”
“是!”
小林谷中,萧家军与饮血营的激战已趋近白热。
饮血夹惊起漫天幽火,飘旋于喷溅的血光中。
拥有巨大落差的飞瀑从如巨斧劈断的山涧砸落,原本在洼地形成的清潭此刻已被血水吞没,支离破碎的“人”断续砸落水潭,慢慢堆起一座肉山,又不断被砸下的瀑布冲散,最后形成了一汪血色“碧潭”。
而这还仅仅是此战的冰山一角。
远观谷口,压阵最后方的重甲银盔密不透风地封堵在入谷栈道上,观景高台一路旋转向下的竹阶上铺满了黑甲士兵的尸体,他们在试图冲出峡谷的途中不幸被守在谷口的饮血营层层歼毙。
林谷正中,萧家军被饮血营包围成了一个层层扑浪的血圈——最外层的“人圈”被饮血夹削断后,紧临的内层补上,就这样前赴后继……长矛和方盾形成了最外层带刺的“罗盘”,人山逐渐堆高,惨声震天裂宇,恨不得将迢迢银汉撕断无数道裂缝,再从九天云霄借来能灭杀人世污脏的天兵。
然而天地不仁,凡人自行锻铸的杀孽,分明没有功过相抵一说。
无论是饮血营,还是萧家军,无论他们来自南朝还是北鹘,但凡从母胎呱呱坠地,人身能平白忘却苦楚和欢愉的时候,也就初生时不分好歹的那两年,再之后经人事、鉴朝夕、明长短、晓对错……人与人间逐渐生出分寸,区分高低、贵贱、美丑与贫富,最后顿生贪恨。
——饮血营的“贪恨”便就催生在这人与人的“分寸”上。
照理说,他们同为北鹘杀兵,两者却待遇悬殊——萧家军独享军权,兵士不必受断手之祸、剧毒之疽,没有无休无止的困苦和杀戮,更不必将那枚“绰号”深深倒刻骨髓,无时无刻提醒自己是一只断生利爪的怪物。
纷纭战火由来深远。凡有血气之虫,喜而相戏,怒而赃害,分不均,求不赡,则争。(注1)
所以小林谷之战,起初说不定还只是杨辉一声令下引起的杀祸,可这般杀着杀着,却激起了饮血营众将对萧家军最深的羡慕和嫉恨。一句“凭什么”呼之欲出,生生断在喉口。于是招招狠手,步步猛攻,甚至将百人战出了近万人的气势。
反观萧家军,从饮血营首领飘出第一枚要命的血夹起,似就没做好接迎此战的准备。当浴血厮杀不再是为国、为信仰而战,甚至变成了莫名其妙的自我相残,所有被迫殒止的兵士所能激发的将不再是虽死犹荣的气魄,而是在抵死挣扎中蔓生的委屈和退却——因此在攻如猛虎的杀阵面前,萧家军一步退,步步退。
“大人,我等护您冲出峡谷!”一名参将浑身滚血,喊话声撕裂。
“誓死守护杀神!!”重兵气声高喝。
然而今夜的饮血营全然不打算留萧家军一只活口。
又一声“催杀”——
小林谷瞬间再凝一片银色花海,初夏的林间绽裂梅蕊,将萧家军剿成片片入土的肉糜,化作滋骨的花泥,来年惊蛰,似还能从土中冒发决堤的蚁群来。
萧人海被重兵围在“战圈”正中,眼见黑金重甲节节败退,怒焰几乎将他吞没。他在一片血光中定了定神,往深黑的密林看去,只见一个个石头包一样的建筑间或冒起熄弱的燐光。
“众将听令,随我退至村庄!”
小林村的村民南迁后,林谷中留下了一间间的石头房,村落隐在遮蔽的树荫后面,萧家军以盾牌和人墙作掩,终于护着萧人海退至林村,有了房屋遮挡的萧家军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此刻的他们,背靠无路可退的悬丈高崖,眼前是一片血海,一声声刳心剜骨的惨叫似能将心脏从热络的心窝掏出来一把攥碎。
“大人……我们的骑兵全死了……逃不出了……”一名贴身参将的手臂已经被饮血夹削断了,肉骨黏连皮肉,滴滴拉拉地拖在腰间。可他舍不得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攥住萧人海被血浸泡的长靴,一口血呛出来,双眼再没来得及闭上。
萧人海蹲下身,掰开他死死攥紧的指骨,肺里似有一团磷火在焚烧。
紧跟着又是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那些为掩护自己的士兵一个跟着一个,像是一片片飘落人间的碎纸,被饮血夹清剿成不成人形的样子。
“为什么……这就是一群血兽,是一群吃人血、掘人坟的血兽!!”
“饮血营不是我们北鹘的军吗,为什么我们要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