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这人在情事上始终逆来顺受,不说多欢喜,也没见多厌憎。寻常的人伦快欲不曾在他身上见到分毫,他活着,似乎只停在“生”与“死”两个字上。
从来就像天边舒卷无常的一片游云。
一想到这,方才他那“一躲”瞬间就换了一种扎法,在薛敬心里,从轻轻的一刀变成了深深的活剐。于是不再计较这人是否会主动,干脆仰起头,凑到他唇间,细细地啄,“没关系,你退一尺,我可以进千丈。”
等哪一天你情愿了,人间天明水亮,你再低头。
这人傍晚间刚沐浴完,发丝还是湿润的,混着鬓角的热汗,顺著侧颈的青筋淌下,薛敬一口含住,锋利的侧齿摩挲着他侧颈的皮肉,二爷浑身一颤,紧闭的唇齿一松,泄出细密的低喘,不一会儿连浑身的骨头都被他捏酥了。
这实在比生杀帐那一夜更加真实,那次自己的眼睛被青纱蒙着,过程犹如一场温柔刺骨的春刑;这一次的感觉如此清晰,可以看见这人双臂上翕张的肌理,眉目间隐藏不住的迫切,一滴滴淌下鼻梁的热汗,和他瞳孔里朽弱不堪的自己。
恍惚间,二爷自觉跌进了火浆沸滚的熔炉,这人要将他身上每一寸筋骨、皮肉、甚至灵魂,完完整整地重塑,将他变成削过髓骨嵌上木榫的卯,平生只与他一人契合。
可他又觉羞耻,被人易如反掌地攥在掌心,在足以吞噬理智的情浪里沉沦。
他的双腿软绵绵的无处施力,摆荡的时候,脚趾偶尔卡在床沿的棂花里,足弓孱弱无力地绷紧,却在下一波浪涛席卷而来时被迫抽|离,就这样反反复复……
突然,二爷惨哼一声,捂住小腹,痛苦抽搐。
薛敬搂紧他,深知他正用被情火蒸沸的热血抵御万蚁蚀腑的蛊潮。
二爷双眸失焦,血蛊发作时掀起的剧痛席卷五脏,小腹好似被一团烈火烧烂了,绞痛愈发尖锐,他唇齿磨出碎响,硬是忍着没发出惨叫。薛敬担心他咬伤自己舌头,快速将枕帕拿起来,温柔地塞进他嘴里,逼他咬着。二爷痛得几欲失聪,根本没听见这人在耳边嘟囔些什么,他好似整个人被钉在了明暗交叠的红白两界上——白岸是毒蛊作祟,要逼他枉死,红岸爱|欲交织,又要他偷生。
他就这样,在生与死、痛与欲之间徘徊,残忍交缠。
薛敬轻轻抚揉着他紧绷的后背,转头黏住他微张的唇,体贴入微地吻他,“忍一忍,我可比那小畜生舒服。”
见他心口上盛开着一朵毒蕊,殷红色的,垂落在胸口两滴鲜红的蕊尖上,薛敬发了狠,毫不犹豫地一口叼住,磨着牙警告道,“临渊时,若想往下跳,就想一想此刻,你的根扎在我身上,血、骨和肉都寄在我这,要死,也得先过我。”
二爷绷紧身体,短促地“啊”了一声,好似被他剥开了滚滚跳动的那颗心。
他自知这身骨、灵魂、都烂透了……
盯着帐顶那一团烛火的微亮,竟没有回应他。
这人眸心闪动的冷火极致热烈,但薛敬知道,那是天性人欲作祟,被自己使尽了风月手段硬逼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快活。
“什么时候……你才能像一个活人。”
薛敬失落一叹,从床边勾起他的双腿,摆到自己身后缠紧,见他过程中只能惨兮兮地受自己摆布,连绷紧足弓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愈发难过。
“若有一天你我快活时,你能像这样勾紧我,让我死一次也好。”
“犯、犯……”二爷几乎已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然而殿下却听懂了,顺着他的意思,“犯忌讳的字不许说,好。”
既然暂时无法解开他一身苦厄,那就只逼他记住这一夜云雨,让他记住自己的身体是热的,手臂环起,能这样有力地撑着他,盼望他将来濒临悬崖时,能回头看一眼。
“季卿,我只盼你爱惜自己,像我这般爱惜你一样。”
二爷低下头,神色惶惑,这人竟是要徒手将自己从泥鬼满布的酆门一把扯出来,逼自己睁开眼,看一看这小石屋窗明几净,值不值得留恋一生。
贴墙那边的床木擦着石壁,发出让人脸红心热的响撞。窗影间,一人的手指胡乱地扯住床幔上的绑带,死死缠紧,指骨忽而一扯,绑带断了,纱幔滑落,刚好遮住他两人重叠的身影,只一丝月光洇进来,好似融为了一人。
……
好一会儿后,二爷才算短瞬地活了过来。可他太累了,像是被剥过一层皮骨,削过一次血肉,几乎是被薛敬摆弄着,陷回软被里的。他一动不能动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可这人倒是一点都不见困,事后竟还点灯熬蜡,将答应自己要缝的布袋子缝好,又一边唠唠叨叨,反复叮嘱着自己启征后的顾虑。
“你小点声,我睡一会儿……”二爷无意识地念叨了一句,随即便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无声无息。
薛敬将蜡烛吹灭,坐回床边,见这人手心始终握着那两块小石头,连方才情事中都不曾松,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取出石头,放回他枕头下缝好的荷包里。
这临别之夜,好似比梦长。
薛敬又坐了片刻,待丑时过,便抄起短刀,走出了小院,豁然见小敏就蹲在门边的矮木桩上守夜,走近他,“二爷他……”
“我什么都没听见!”小敏跳起来,受惊一般嚎了一声。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敬才无所谓自己跟那人的事会不会被人知道,他不避人,哪怕是要他张个榜昭告天下,他都乐意,只不过这孩子蹲在房门外听了一整晚的墙角,叫他十分不爽。于是皱起眉,警告他道,“下回找个有蝉鸣的林子窝着,躲远点。”
小敏却道,“六爷,您就当小敏是屋外的野猫野狗,不必将我当人。”
薛敬只觉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那你学阿猫阿狗叫一声,劝它们拜山。”
“……”小敏一愣。
跟着二爷的人,怕不都学的一个臭毛病,自厌自弃。
薛敬怒火涌上来,一时浇不灭,可再一看小敏这副忠心耿耿的老实样,又一句凶词都骂不出来了。自从这孩子跟了那人,断崖上再未见着一条有毒的蛇虫出没,他就凭一支骨笛,就将那些随时可能威胁人命的黑手挡在了雪松林外。
“好好护着他,学点好。”薛敬按住他的肩,“挺精神一小伙子,成天丧气,以后是要娶媳妇的,总不能叫姑娘家跟你过猫挠狗叫的日子吧,背挺直!”
说罢,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小敏趔趄了一下,在身后叫住他,“六爷,二爷身上的毒,还是得尽快想别的办法。”
薛敬脚步一顿,没转身,“还有多久?”
小敏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不过有小蛇护在他身边,能暂时避免毒血入心,您大可以放心启征。”
“知道了。”薛敬没再停留,快马下山。
隔日一早,镇北军正式在九则峰下会师。
靳王如今已是镇北军的主将,整顿军备、清点新兵、分兵布阵,哪一样都需要他亲力亲为,整一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成功汇军的消息传回石头房,傍晚,二爷将陆荣叫到房内,“都收拾妥当了?”
陆荣点头,“李世温已打点好行囊,我把马车备好了,您打算何时动身?”
二爷朝窗外看了看天色,不假思索,“即刻动身。”
“可……老六汇军还未归寨,要不要再等等他……”陆荣吞咽了一下,立刻改口,“是,即刻动身!”
仿佛往快要熄灭的烛火里新添了油,越燃越烈。二爷承认,那人如今于自己而言,就如这段新厝的火焰,一触即发,若不迅速掐灭,转瞬燎原。
山下镇北军营的临时哨塔上,薛敬刚刚清点完最后十车粮草,好不容易腾出空喝上一口水,抬头看向夜空,北辰星极亮,孤零零地挂在极北的天野。
胡立深接过他递来的水壶,见他盯着北方出神,“王爷,您瞧什么呢?”
靳王呼噜了一把他脑后的杂毛,“刚被调去了辎重营,还成吗?”
“行!”胡立深咧嘴一笑。
靳王打量着他,“突然将你从前线调到后勤,心里没什么不舒服?”
“为什么会不舒服?”胡立深挠头,“管军粮多好啊,让将士们吃饱饭,才能有力气上阵杀敌啊!”
小胡总兵没什么野心,别说是后勤,就算将他调去炊棚添柴,他也乐意干。
“好样的。”靳王系紧披风,往马棚那边走去,“我出营一趟,你让他们盯紧哨卡!”
“遵命!”胡立深大声道,“王爷您放心!”
劲马如风,夹杂在心里的牵挂总归要漂浮云野之中。
九则峰后山的山路上没有灯,一辆马车缓缓行进,两侧闪过树影,晃若鬼魅。
忽然,正前方传来马蹄声,陆荣扯住缰绳,马车停在路当中。就见薛敬策马急奔至车前,赶了两个时辰的山路,他才在快要出山的山口处拦截住马车。
陆荣喊了他一声,眨眼就见他奔至车前,一跃而上,“三哥,我同他说两句。”
陆荣识趣地“嗯”了一声,将一脸诧异的李世温扯进林中。见他二人走远,薛敬快速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你……”
二爷话音未落,薛敬便压着他的后脑,贴上了那两片微微泛凉的薄唇,喘息急促,“幸好赶上了,一出九则峰,岔道增多,就追不上你了。”
二爷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李世温准打理行头的动作太明显了,干粮都是问老万要的。”薛敬说,“仔细估算一下他要了多少天干粮,就知道多出来的那些是为了早走两日吃的。”
二爷有些讶异,笑道,“堂堂靳王,尽做没出息的事。”
薛敬认真道,“有出息的事昨夜干过了,现今食髓知味,不想放你走了。”
“别胡闹。”二爷心里却莫名一酸,自己倒成了不告而别的罪魁祸首。
“我最后说这几句话就走。”薛敬从袖子里摸出两个蜡封的小药丸,塞进二爷手心里,“紫雀丹,能保命的,你贴身藏在衣领下,若遇搜身,他们搜不出来。”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语重心长地说,“群龙不能无首,众兵不能无将,九则峰少不了你坐镇,一日都不行。所以你要答应我,保全自己,等我去找你。若你非要往深渊里跳,就算拼了我的命,也会闯进云州城门,把你背出来。”
“你敢!”
“你瞧我敢不敢。”
薛敬那双眼中忽然泛起凌刃一般的光。
僵了片刻,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你回去吧。”
“嗯。”薛敬却没动,低头盯着他劲瘦的窄腰,那里被腰带勒得很紧,那里似乎还泛着昨夜被自己发疯时掐红的软痕,他呼吸突然间有些急促,忙将眼光别开,语无伦次地问,“那个,昨夜我那个……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二爷皱起眉,言简意赅,“无妨,反正我鲜少动弹。”
……那就是不舒服。殿下露出愧疚的神色,“那下、下回不那样了。”
二爷叹了口气,按住他的手背,刚要安慰,又听他一本正经地胡扯道,“下回换个地方,你挑。”
二爷立刻收回手,顶着怒,“你怎么还不走?”
薛敬快速凑过去,在他唇间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心满意足一笑,“只这一下,足够我启征前线,多提几颗人头回来。”
离别的伤感霎时被他一番胡闹冲散,二爷摇头苦笑,“奶娃娃才总要讨赏,况且,你还没立战功呢。”
薛敬乖乖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跳下了马车。
陆荣走过来,“老六,你放心吧,有我和世温兄弟在,不会有事。”
李世温还在为之前生杀帐外与靳王僵持的事耿耿于怀,此时坠在不远,没敢过来,薛敬又与陆荣嘱咐了几句,朝李世温那边微一点头,翻身上马。
二爷坐在马车里,耳听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处,又呆坐了片刻,这才敲了敲车门,“老三。”
“二爷。”陆荣忙掀开帘子。
“去信幽州,让老四和老五即刻启程。”
“行!”陆荣随口问,“咱们在哪汇合?”
二爷笑了笑,“是‘我们’在哪汇合,你不必与我们同路。”
陆荣一愣,“二爷……我,我为什么……”
“先前你和老六合伙诓我那事,怎么说?”
陆荣人都傻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是前些日子,薛敬背着二爷用信鸽私自和林竟传信的事。那些信都没过哨塔,是自己答应了老六放他的行,内容全是有关于饮血营的,和二爷的腿伤有关。(前情:99章)
“你二人的胆子太大了,”二爷斜靠在车窗上,扶揉着酸软的后腰,冷声道,“要不是启征在即,我就一人赏他二十鞭,泄泄胆。”
陆荣此刻僵斜在车辕上,没地方跪,只得低头谢罪,“老六说,要治您的腿伤,不想您瘫一辈子……我也不想。”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闷声嘟囔出来的,陆老三平日里跟风多,鲜少表明自己的想法,这一回,他却斩钉截铁。
二爷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话音温和下来,“显锋。”
陆荣蓦地抬头,“您……怎么……”随即一笑,“您已九年没这么喊过我了。”
“你是同我一道从云州逃出来的,你的名字同样刻在燕云十八骑的将位里,你应该知道,不让殿下孤身涉险,是死令。”
“我知道……”陆荣攥紧他竹刀的刀柄,摩挲着上头那块削断过的木节,闷声说,“是我错了,您罚我。”
“罢了。”二爷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交给他,“按图中所示,在我划定的范围里待着,等一个人。”
陆荣没敢多问,接过地图,跳下了马车。
随后,便换了李世温赶车。
小青蛇忽然窜出来,绕到二爷的手腕上,他掀开车帘,往车辙缓行的后方看去,马蹄声早已远去,似乎看见了那人怒马鲜衣的英俊背影。
从此以后,他二人果然走上了阳关道和独木桥,前路凶险,祸福难料。
好在方才的片刻温存还驻足唇间,还能支撑着他再多走一段路。
铁马犹记生前事,残碑难留身后名。
“殿下,保重。”
薛敬并未直接回营,他疾马过揽渡河,翻越千丈崖,回到了幽州。
三天前,他收到了林竟从幽州私传给他的鸽信,说是上回他在杀门井询问的事有回音了。
入夜,杀门井。
杂货铺老板已等候多时,见靳王躬身走进来,忙起身,迎他坐到烛灯下,将一张蜡黄色的纸展开在靳王面前,殿下垂眸一看,“这是什么意思?”
“您要的,那饮血夹的解法。”
“只有这八个字?”
“这八字是玄机,是那给信的人让在下务必转告给您的。”
“那给信的人呢?”
店主阴嗖嗖一笑,“那人说,只要您亲临伦州,他必将解药奉上。”
靳王再次低头看了一眼那张黄纸,八个黑灰色的字像是八根钉子,钉进了他的心里,他思忖片刻,将一个钱袋随意地丢在桌上,转身就走。
那店主在他身后唤住,好意提醒,“靳王殿下,那人说,请您务必独自前往。”
靳王未置一词,阔步走出了杀门井。
——第二卷·血色关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