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启征
石头房内,陈寿平头一次杵在自己的师弟面前,失了言语。
二爷和缓了神色,“坐吧。”
陈寿平就着旁边的椅子坐下,连长剑都忘了解。
“师兄,你说云州这一趟,咱们胜算多少?”
陈寿平紧紧锁眉,“就看老天爷给咱们多少时间了。接下来的富河之战,我会将主力军全部留给王爷,云州那边……就看你能斡旋萧人海多久。”
二爷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诛叛的事,有结果了吗?”
“陛下为莫音联合李令贤通敌谋反一事震怒,莫、李两家三族之内,全部被送进了承恩阁典狱,由金云使亲审,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得扒层皮。”陈寿平叹了口气,“莫、李两族算是完了……镇北军出了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
“罚你了?”
“陛下下诏谕斥责,扣了我半年俸禄。”
“怪轻的。”
“……”陈寿平看了他一眼,不与他计较。
二爷笑了笑,耐心道,“我的意思是,老皇帝还用得着你,自然不会重罚,但师兄,你也要当心一点,你的身后是西北陈氏军府,有朝一日,你该是会被调回西北,接掌族军的。西北军和镇北军原本就是泾渭分明的两条军系,相互交融的那条线就是八年前,从你身上划分的。”
陈寿平不喜人拐弯抹角,特别是身边亲信之人,奈何他这师弟自小精明过了头,也许是太过精明了,说起话来就总让人听着糊涂。
陈大将军自然不是个糊涂人,听他忽然从北疆战局远扯回自己的家谱上,怔了半天才琢磨出他这话的意思——他分明是提醒自己,若将来有一天自己要回西北带兵,这些年在镇北军“养”出的兵将,他一个也别想往西北带。
“你放心,我会给王爷留人的。”陈寿平承诺道,“况且,我本也不打算回西北,父亲生前与我那位大伯向来不睦,他们……罢了。”他无奈摇头,不想继续提西北族军那笔烂账,“你知道我这人的,向来最怕人际上的麻烦,还是北疆这边松快,只管打仗就好。”
“你在朝堂为将,人际上的麻烦在所难免。”二爷将手里的兵卷搁下,往翻读的那一页押上一枚镇尺,意味深长地说,“暗林中最善妒的,通常是那些带刺的棘藤,他们总是觊觎高处的日光,却没有深扎地根长成参天树的本事,便只能攀附高枝,往能见到太阳的地方爬,久而久之,那棵参天树就被他们缠死了。”
二爷转眸,看向陈寿平,“师兄,你是西北名将后裔,同时还手握镇北军的将权,你在南朝军廷炙手可热,身边自然会生出许多恨妒的‘棘藤’,等着让你这棵‘参天树’根死叶亡。”
陈寿平却不甚赞同,“都是同僚,哪来那么多恨妒。”
“是么?”二爷反问,“那穆府为何会选在北伐启征前将他们家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小纨绔送到你的麾下?为何那郭业槐偏偏选了李潭这个库部郎中当副手?又为何你上报枢密院的奏疏里,关于诛叛生擒的俘虏足足少报了近七成——那七成人去哪了,不会是被师兄你藏起来了吧?”
“你——”陈寿平“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脸瞬间变色,正要折身去找他这准媳妇算账,忽然步子一滞,“不对,三雪不知道这事,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泄密,”二爷掸了一下衣袖,不屑道,“你派去富河平原诛叛的心腹军只带回了十车叛军的首级,粗算也就不到两千人,没见着一个活着的俘虏,难道你把那些能喘气的就地活埋了不成?”
“……”陈寿平缓缓呼出一口气,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是啊,根本无须谁泄密,这人的耳目遍布北疆,战俘的真实数目根本瞒不住他。
“师兄,我知你在为殿下留人。”二爷看明了他的手段,也清楚他的心思,感激的同时,又不免担忧,“但你这事做的不干净,连我的人随便在富河下游的水路蹲上几日,都能粗算出你这次俘获的叛兵人数,那郭业槐的副手李潭呢?他可是专管库部兵戎调配的,稍稍将你上报的人头数和实际的兵损数做个对比,就能发现问题,你瞒不住那李潭的眼睛。”
陈寿平脸色难看,一声不吭。
二爷笑了笑,“师兄你为人刚正,从来不屑与宵小做戏,这种瞒天过海的伎俩还是让我来吧。”
“不许这么说自己!”一听他将自己和郭、李之流摆在一起,陈寿平就黑脸。
二爷怔了一下,浅浅地“嗯”了一声,很是听话。
“你打算怎么办?”
二爷将书底压着的一张纸递过去,“这是殿下在回头岭诛叛时剿灭的兵刃数,大约三千多件,大部分葬在了回头岭幽谷,一少部分随水流冲出,被我派人捞回来了,加上这些年我库存的折损兵刃,刚刚好够你拿去应付李潭的盘查。至于那些没有据实上报的活着的俘兵,怕是要成‘幽灵兵’了,无名无姓,无处可藏。”
“藏在你这呢?”陈寿平浅声开口,“我是说……把这些俘兵藏在九则峰。”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说话。
然而陈寿平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后悔了,他鲜少开口求这人什么,他深知师弟这些年深在困泽,已经很难了,自己还提这种要求,分明是让他难上加难。
“罢了,当我没——”
“我在断崖谷底开一片地,你用民船将他们分批运过来,别大张旗鼓。”
陈寿平僵了好片刻,攥紧的拳才慢慢松开,沉甸甸地应道,“好。”
耳听外头交谈声渐弱,二爷又道,“狼平溪谷这一战,你胜得艰险,但其实,呼尔杀并没有用尽全力。”
陈寿平认同,“不错,我军拼尽全力,才将将算险胜。”
“却暴露了你的兵力。”二爷道,“回头岭是呼尔杀故意下的一步棋,没想到非但没能利用莫音生擒靳王,反而助你铲除了这么多年他重金养在镇北军里的所有暗桩,于是气急杀了一个回马枪,就利用狼平溪谷一战,探清楚你的实际战力。师兄,呼尔杀是个绝不吃亏的莽将,阴损暴佞,残酷嗜戮,接下来的富河大战,怕是要更难了。”
陈寿平抻直脊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你的意思……”
“离间北鹘军府,先斩呼尔杀。”二爷的神色略显冷酷,话音不容置疑。
陈寿平看向他,低声问,“王爷知道你接下来的计划么?”
“他不必知道。”
陈寿平“嗯”了一声,深知师弟的脾气,这人的心里一直压着的一团火,早在九年前的云州城里就生了柴,这般厝火积薪,不正是为了这一天么。
烛火的光闪花了眼,陈寿平连忙揉了揉眼皮。
二爷无奈一叹,“你我都清楚,呼尔杀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靳王,可殿下……他不太听话,以还有一件事,你务必答应我。”
“你要我牵制住王爷。”
二爷深锁的眉心露出几分不安,下意识握了握拳,“他还不知这潭水的深浅,我此去云州杯水车薪,看不住他。”
“他没你想得那么弱,”陈寿平劝说,“你为何不将当年望月楼一战的前因后果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二爷苦笑,“别说我自己都还没查清楚当年那一战的前因后果,就算清楚,我也不过是那场浩劫中的沧海一粟,扭转不了战局,也回不到过去,他知道与否又有什么用呢?多一人添愁罢了,何必呢。”
“可他毕竟是那场浩劫的核心,他有权利知道。”陈寿平道,“他已经长大了,秣兵行伍,杀敌斩将,再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
“师兄,”二爷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玩味一笑,“你不是来提亲的么?怎么给殿下当起说客了,净帮他说话。”
陈寿平收声,“罢了,打小你就最有主意,谁的话都不听。”
随即开始数落他,越说越气,竟跟自己耗上了,“当年烈家军筑北疆千里兵防,无一人犯界,可如今朝野上下,还有谁记得你烈家一门忠烈,又有谁知道你还活着,隐姓埋名,一瘫就是九年。你们燕云十八骑……”
“我们燕云十八骑,如今只剩我和显锋两人了。”二爷的声音中隐隐藏着颤音,却又克制着,不露声色地将颤音掩盖,“我烈家满门连兵碑都无处可寻,还谈什么丰功伟绩?师兄,人若总回头去数,这路就走不动了。”
陈寿平心一沉,轻声问,“值得么?”
“值得。”二爷不假思索,唇角微微上扬。
九年前,他驰征金令,救下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无论那个人是谁,哪怕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他也会义无反顾。
更何况,那人是他。
陈寿平深深叹气,“想我怎么牵制?”
“务必看紧他,不能让他孤身前往伦州。”二爷道,“我怀疑,有人设下陷阱,要引他去,我不确定此人是谁。师兄,如今镇北军已肃清内患,编组重整,我想要你的一句准话。”
陈寿平深谙他想问什么,郑重道,“季卿,云州城破隔年,你知道我为何放弃接掌西北族军的将权,执意请奏,让陛下将我调来北疆吗?因为我要寻你,寻烈家军的遗迹。我整整寻了一年多,才终于得到了你一个人的音讯,你我是一起长起来的,你信谁,我就信谁,你保谁,我亦绝无二话——是你要的准话吗?”
二爷无声一笑,看来什么都不必明说,师兄什么都知道。
“对了,你近年来可曾与老师通过信?”
陈寿平摆了摆手,“头几年还零星有书信往来,听说他老人家这些年游历滇南,还去过南海和西北,就是没回过北疆。自从云州城破,我就再没见过他。”
二爷脸上没什么波动,随意点了点头。
说完了正事,陈寿平才忽然想起这一趟上山是干嘛来的,起身走到二爷面前,扶着将军剑,四平八稳地说,“我与三雪的事,你定聘礼吧,好好说,别太离谱。”
自己还没说话呢,这人倒先讨价还价上了。二爷瞧他摆起这副在将台上逡巡新兵的架子就烦,执起方才读到一半的兵简,垂了眼,“师兄,三雪的事若要我来定的话,按着我们鸿鹄的规矩,你是要入赘的。”
陈寿平差点被他这句话炸飞了,“什么!你要我入寨当土匪?!”
二爷眼皮一抬,顿时火了,“你想拜山,我还不答应。”
“你!”陈寿平退后时不当心撞了桌子,盔甲和木案撞得铛铛响,“你”了半天,奈何嘴拙,硬是一句话没骂出来。
“怎么?你拿还没打赢的仗做聘礼,我都没说什么,你倒先火了。大将军出身高贵,见惯了门庭若市,倒嫌弃起我这无人问津的山村野店了——我这不典当,不赊账,要么就请您想好了再来一次,要么,就漂漂亮亮地打一场胜仗回来,三雪嫁给你,也必得风风光光。老三,送客!”
陆荣规规矩矩地推门走进,很是周到地伸出手,对陈寿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陈寿平的目光在陆荣身上驻留片刻,随即掀开门帐,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一地清风徐影,儿女情长。
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谁不是呢。
二爷在陈寿平身后露出一丝笑,对陆荣道,“老三,你也会学贴门缝了。”
陆荣退了半步,“二爷恕罪,我、我再也不敢了。”
“老六呢?”
“他今日一直蹲在兵刻棚里,跟老倪学刻字,估摸着该回来了。”
“刻字?”
二爷只觉莫名其妙,那“老倪”是去年刚刚拜山,专给新兵刃刻名字的雕刻师傅,是个聋哑,与人沟通全靠比划,跟他学刻,能学的明白吗?
事实证明,薛敬能学明白,甚至还跟那老倪聊成了忘年交。
老倪为他亲手做的那盏海棠花灯嵌上了一个耐久的檀木底座,一听说这花灯是他洞房花烛那夜的囍灯,顿时眉开眼笑,非要在底座上加刻一圈祈福的云纹,临走时,还拉住他,赠了他刻刀和金墨。
薛敬揣着一堆东西回到石头房的时候,已经是子夜了。
二爷屋里的灯已经黑了,薛敬便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内,摸黑走进书房,找了半天位置,最后将那盏海棠花灯摆到了书案上最显眼的位置,正要折身,忽然烛亮了,那人一直就坐在帘后。
“你怎么……没睡?”
二爷用手心拢了拢烛光,脸色隐隐藏怒,“启征在即,转去学什么雕刻,你是太闲了么?”
薛敬来到他面前,蹲下身,“我的刀已经磨好了,幽州那边的城防都已安排妥当,胡立深也已带人将云台最后一段损毁的烽火台修缮完毕,明日就会抵达九则峰。五日后清晨启征北伐,就得这最后几日的闲。大将军此刻都正与姐姐在九则峰顶观星,我为什么不能将咱们的囍灯重新加固,摆在你屋子最显眼的地方?”
说着,转身将加固好的海棠花灯拿过来,将底座篆刻的那一面冲向他,跃跃欲试道,“你瞧瞧,我刻的。”
借着烛灯的光影,二爷看清了檀木底座右下角,清晰篆刻的两列小字——
丹曲鸳俦 斯岁添喜
泽济三十二年夷则 夜春
是记生杀帐那一夜的……
二爷霎时脸一燥,忙抬手,仓促地遮住那两行字,仿佛只要不看见,就不必回忆起那一夜的雨润云温。
这人打小篆字就写得漂亮,有柳骨颜魄,似金桂折香。金色小字好似一团火焰,燃在他手心里,那夜云影……好似更清晰了。
“胡闹。”
“还有这两个小物件,还你。”殿下摆明了继续“胡闹”,将两块用帕子包着的小石子塞到他手心里,“我给他们刻了名字,一会儿你藏回枕头底下吧。”
是那两粒小雨花石,他前夜拿走了,问他做什么,他说“保密”。
“怎么还起了名字?”
“你说过……‘名生信,信守器,器藏礼,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薛敬深切道,“这应是我遇见你后,赠你的第一份礼器,应当有个挂念的名字。”
两块小小的雨花石——
一块山河漫天飘雪,另一块丹穹染绿,若雪后晴山。
一名“雪既”,一名“晴山”。
“雪既晴山……”二爷喃喃念道。
应是往后杳杳长路,不知归日何定的期许,是他烙在自己掌心的两枚印。
有少年时,有今日至。
“我想你记得这人事千好,生杀帐里也会有暖烛春温。”殿下合拢二爷的掌心,承诺道,“终一日霰雪消弭,晴山镇魇,你会醒在春光。”
“我去把你儿时的春光寻回来,好不好?”
二爷只觉自己的手掌夹在他与石子的温烫间,心口似有点点星火在烧。
只这一点点热,就足够了……
足够成为他启征后,生死未卜时引路的那盏灯。
“那枕头下的布袋子,线开了,我不会缝。”二爷轻叹着说。
“我帮你缝!”薛敬不假思索地刚要起身,忽然顿住,有些诧异地回头,就见这人眸心一闪而过的那丝光斑像是活了,他心口一颤,扑过去,撞开那人的唇齿,吮住他的舌尖,深深地、不想阔别的亲吻。
犹如那一碗丹霞红曲,又急又烈。
“我想……我想……”隔着不慎夹进深衣领的青色发带,薛敬一口叼住他侧颈的皮肉,闻见了皂角里残留的羊乳香,很淡,却像是最烈的催|情酒。
“不、不行……”意识迷离之际,二爷挡断了他。
“情潮能退蛊,我问过了,”薛敬低喘着,吮咬未停,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张缚人手足的欲网,将人细密地缝起来,“虽是暂时的,但至少比每次都叫那小畜生咬你痛快。 ”
轻喘逐渐急促,伴随热露滚沸般的闷哼,二爷被他剥开在软椅上,狼狈不堪,生杀帐那夜的夜雨逐渐清晰,欲热的夏潮唤醒了情狂,他身上攀缠着一只许久没吃过肉的狼崽,指尖作祟,任自己是多么坚硬的磐石,都会被他一层一层剥开。
那盏花灯隔在他俩人中间,只有几寸宽,却又似隔着千山万水,薛敬嫌它碍事,索性一把抄起,撇到了一边,好似要将这道“千山万水”变回“咫尺之宽”。
“咝……”动作间,二爷被椅背的木纹硌疼了后腰,艰难地换了口气,薛敬不由分说,一把捞起他的腿窝,将他抱起来,三两步回到床边,却不让他躺下,偏要摆弄着他按在自己腰上坐着,宽阔的臂弯搭成一张人椅,牢牢地圈着他。
二爷的双腿没有力气,找不到任何着力点,惨兮兮地摇荡在床边,只能下意识伸手去扯拴帐帘的布带子,拧绞几圈,在手心缠紧,试图用手臂的力气稳定上半身,不想自己这般荒唐羞耻,奈何腰间乱颤,薛敬攥都攥不住他。
“你的腰这样晃,会疼。”薛敬认真提醒他,“我也会疼。”
那根绑帐帘的带子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二爷不敢松,却也不想妥协,就这样与他僵持了一阵,实在耐不住手臂酸软,发着抖说,“不行,我坐不住……”
话音里竟然露出一丝平日里绝难听到的脆弱。
“没关系,我撑着你。”薛敬忙将他的手解下来,环紧他的后背,一语双关,“抓我,我撑着你……放松。”
二爷自觉坐在一叶漂荡的芦舟上,浸身在周而复始的洪流中,自知前路未卜,只这人眼底一丝火蕊亮堂,于是不由自主地紧盯着他眼底那丝光亮,痴定地看。
这怕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场风月。
薛敬见他双眸噙水,正深深地望着自己,以为他要主动亲自己,忙倾身向前,像只讨赏似的奶狗,结果这人忽然怔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
只这一躲,一下子将人的心扎疼了。
“你都不愿低头,主动亲亲我么?”殿下仰着头,轻声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