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困棋
二爷轻声问他,“若真如所料,攻城时遇见人肉阵,你是进,还是退。”
薛敬看着二爷发亮的瞳孔,犹豫了……
若真如所料,他怕是进退维谷。
二爷提到的遥城之战发生在前朝末年,前朝名将李凤阳率军攻至被逆王军占领的遥城下,却见遥城百姓被叛军筑起一道城楼高的“活人墙”,逼得李凤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多日,朝廷屡次还以“革庶”催逼。无奈,李凤阳下令攻城,羽箭如梭中引线扎入“墙身”。最终,遥城攻破了,叛军尽诛,然而那道“人墙”也如那场惨烈的战役一般,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这场惨战在前朝的史册中只字未载,直到本朝,史官才敢直笔揭露。
二爷见他愁眉不展,遂安慰道,“这都只是你我的揣测,还未下定论。”
“嗯。”薛敬嘴上虽赞同,心里却已刻上了一道不长不短的疤,犯了忌讳似的,只坚定地说,“若真到那一步,我也不会伤害他们。”
二爷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临别在即,两人各揣心事,没再就此事详叙。
心火在随即而来的雷雨中速燃,引火的竟是那层谁都不愿捅破的窗纸。
如今,镇北军与北鹘军的大战一触即发,靳王重兵在握,声望鹊起的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宦海之下深不见底的隐忧。虽说靖天城距北方千里远,可雁过留声,早晚有那么一日,朝野之上的剑拔弩张也会纷至沓来。
“听闻此番镇北军北伐,朝廷又派了人过来。”二爷漫不经心地说。
薛敬无声一笑,心知,这消息八成又是他那好姐姐背着陈寿平放出来的。
他却并不拆穿,装作不经意,“对,兵部新择了一位官员北行随军,名叫李潭,库部郎中,掌兵戎调配,是郭业槐钦点的副手,也是他早年远调西北时一手扶持的幕僚,怕不是个省油的。另外,还有一个叫‘穆争鸣’的年轻小将,是靖天四府中‘穆府’的小公子,穆老公爷的嫡孙,没什么战功,如何摘得这么个白捡战功的将位,不言而喻——穆府在为穆争鸣铺路。”
“库部郎中,还是个管兵戎调配的。”二爷对那位摆明了尸位素餐的穆家小将暂时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李潭”上了心,“殿下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先前林竟接手幽州总兵时,从兵械库里翻出的那些烂兵。”
薛敬立刻回忆起来,“你是说——”
“那李潭有嫌疑。”二爷低声道,“每一件送往边关的兵械,都是要经库部郎中手的,那他是怎么允许这些连草都斩不断的烂兵以次充好,正经走库部调配的兵印,从靖天送来你幽州的兵械库的?”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估摸着翻开靖天往幽州的这条运兵路,每一寸都是黑的。
“我查查他。”
“不,你让丁奎从那条运兵路逆着查,嘱咐他千万别打草惊蛇。”二爷提醒他道,“你的身份太敏|感了,在军营里为将,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是安安心心打你的仗吧。”见他神色未松,笑着安慰,“没关系的,长年偷灯油的耗子,尾巴上难免蹭上油花,丢进池子里泡一泡,立辨清浊——灭鼠,不急于一时。”
“知道了。”后颈那簇逆鳞终于捋顺,殿下脸色稍缓。
不知不觉,窗外雨声渐弱,晌午雨停了,从半山下的走马坡传来跑马的喊声。
“听说前几日,你让兄弟们赛马了?”
二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万家寨夺了头筹,我赏了老万十坛红曲。”
薛敬深知他这是恩威并施,那十坛红曲酒是万八千前几日妥善解决云台祸匪应得的赏,不禁夸赞,“二爷这些年约制山门,是如何做到一碗水端平的?我也想学学您这驭下的手段。”
二爷听他这抬举人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分明是想问手底下还有哪位能将可用。没成想他竟在自己这用上了如此精明的话术,索性不拐弯抹角,“你手底下除了那位刘副使,还剩几只能高飞的‘雏鹰’?想学‘驭下’,也得先有能人可挑。”
“你……”没成想被他一句话戳穿了心思,殿下脸一燥,转身蹲下灭火。
被冷水浇灭的炉火就像能将凋敝的镇北军,的确,他手底下除了一个刘贺青,如今无人可用。
“生气了?”把人惹毛了,还得去哄,二爷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多此一举。
“没有。”薛敬背对着他,认真地清理着炉灰,“你说的对,回头岭诛叛,更是让如今的点将簿雪上加霜。”
“也不是没有。”二爷道,“我瞧你新收的那个小将就不错。”
“谁?”薛敬回过头,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小胡?”
“他不好吗?”
薛敬有些犹豫,“他刚入伍尚不到半年,在回头岭诛叛中初立战功,我破格将他提拔为兵长,手底下已经有两百个新兵了,再若提拔,要有理由才能服众。”
“胡立深踏实守信,较真执拗,然而兵训时短,体魄不济,人也不够机敏,我瞧你现将他至于前锋军征马将的位子,”二爷想了想,“还是将他调去辎重营吧,管粮草的后勤就缺他这样眼底不揉沙子的将才,况且……接下来镇北军的伐战目标,不是还有澜月火丘吗。”
“咝……”薛敬顿觉牙疼,他那个好姐姐,这是连军机都泄了。
“说到底,你还是偏心他。”
二爷笑起来,“毕竟他是我救回来的,若能为你立功,也算是一场造化。”
薛敬紧盯着他,他今日的长衫是日落金辉,长发散在肩上,只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偶尔慵懒地翻着书,日光从窗棂透出来,刚好笼在他身上,看起来暖烘烘的,可这人的眼神却总是疏离,像是一名与世无争的看客,见喜见祸,随遇而安。
于是薛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二爷挡住他,脸一沉,“你要干什么?”
“我……”薛敬的手心微微冒汗,拿捏着分寸,“原想看一眼你心口的毒纹,既不愿意,就不看了。”说完勾拢他半扯开的衣襟,规规矩矩地帮他阖上。
二爷迟疑一阵,到底没找到拒绝的说辞,“想看就看吧。”
掀开衣襟后,他心口上浅浅露出那株血藤,茎丝似乎似比先前生杀帐那一夜蔓延开了些,乍一看,像是一株开在人间的血梅。
薛敬指尖发颤,沿着那株血藤轻抚至心口,蕊尖似凝着一粒红露,晕开一片若隐若现的绒斑,被惨白的皮肤遮隐,轻轻一碰,二爷瑟缩着想往后躲,却被软枕挡住了退路,便只能无力地攥住他还想往下探的手,眼神像在警告,气息发颤。
薛敬缩回手,老老实实地坐正,背对着他,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栗,“我没想做什么……怎么扩散的这么快?”
“快么?”二爷将衣襟阖上,与己无关似的,竟还开起玩笑,“你又没量过……呃……”
话音未落,他刚刚抬起的上半身就被那人猛然扑回软枕上,手指钳子似的掐住自己的肩,“是不是要我拿把曲尺,在你身上一寸一寸地量一遍,你才肯认!”
薛敬眼角眉梢快被怒火点着了,声音像是从心口闷震出来的一样。他挣扎在两难的境地,进退维谷,一边要担心这人的伤毒不断扩散,终有一天危及性命,另一边还要忧心前线,随时准备启征。这人还只会说些气人的话,好像他的命根本不值得自己牵念一样。
“一说到你自己,就只会气人。”
“……”
“你自己想想吧,我出去透口气。”
说罢,薛敬还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爷头一回被他晾在那,只一个影子从窗外快速闪过,风响了……
“……”二爷僵躺了一会儿,终还是轻声一叹。
刚要起身,忽然那阵“疾风”又撞开木门,冲了回来。
“你……”
后面的字就被这人气急败坏地堵上了,鼻息撞在一起,夹杂着这人疾跑后带回的清风,湿润干涩,粗喘着越含越深,唇舌化作雨后一滩软泥,窜起一身夏热。
……
片刻,似乎还嫌不够深,薛敬索性攥住这人的后颈,将他从软枕上捞起来,嵌进怀里深吻,像是要将那团化不开的血藤从他身体里吸出来,换到自己身上,于是不再理会他的推拒,大着胆子扯乱他零散的衣带,攥住他的侧腰,发了疯地搓揉,直到那片皮肤泛起血藤一般的红色,才缓缓松开。
“你招气,我讨赏,公平了。”
发泄完那股闷气,薛敬又觉后悔,却抻着不愿让步,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想他先开口。然而二爷只顾轻喘,水色薄唇轻轻抿着,像是含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被浅薄的冰层封着,不敢碰,一碰,这人就会碎成一片一片。
罢了……
他终是败在这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里,藏着这十年来神佛无助的痛楚。
于是殿下慢慢凑过去,将下巴搭在二爷肩上,嘴唇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脖子,含混地说,“雪鹰伤好后被三哥养得更肥了,循着你的步子,给你写信好不好?”
台阶都铺好了,二爷顺势而为,点了点头,“好。”
山河岁月,担得起隔世烽火,家书一折。
而薛敬的家书就在这里,这间巴掌大的石头屋里。
他的怒火来得快,消得也快,不是他不气了,而是舍不得。
是啊,他连认真地同这人生一场气、吵一次架、冷上一日,都舍不得。可这人每每对自己刻薄,都是拿起磨利的尖刀活生生往脏腑里扎,还笑着扎……
“只有让你把这世间好景都尝上一遍,你才会知活着好。”
殿下粘着他的耳垂,心中一定,绝然地想——总有一日,我要你见我时,眼底只有风月,再无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