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像是通过他颤抖的呼吸感受到了什么,僵硬地转头,心澜震起波纹,微微荡了一下。
“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敬连忙收拾好心绪,转了话,“对了,陈大将军从狼平溪谷撤军,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九则峰了。那个……”
二爷捏住他的脖子,将他从颈窝里提起来,“你是在担心募兵的事?”
薛敬沉沉地“嗯”了一声,“这些募来的新兵未向朝廷上报,还不算正规军。”
“你打算怎么与陈寿平提?”
薛敬撑起身,酝酿片刻,“暂时不提,我想这些兵,跟我的姓。”见二爷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心里霎时没了底,又试探道,“二爷的意思呢?”
与自己料想中不同,二爷并没有骂他胆大包天,反而心平气和地笑了笑,“你想养自己的军,为何不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下陈寿平,他个人的立场?若你想,整个‘镇北军’也不是不能改姓。”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他这话显然比自己那句还要逆天。
“陈大将军……他毕竟是西北陈氏军府的嫡将,而我……”殿下欲言又止。
“可他还是我的师兄。”
“你信任他。”
“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薛敬一怔,平日里这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还是头一回听他话音这么坚定。
“师兄那边我帮你去说,”二爷提醒道,“你自己当心一点,先别说漏了嘴。”
“知道了。”薛敬刚要起身,忽然手肘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拿起来一看,竟是方才他二人温存时,从枕衣内层缝的布袋子里掉出的两块石头,二爷要去抢,被薛敬先一步拿到,“这是……”
他人一愣,发现这竟是自己儿时爬到断崖上的高瀑玩,捡回的两块雨花石。
——一块水墨山河,漫天飘雪,另一块则丹穹绿底,若雪后晴山。
心口像是被鸣鼓震了一下,他颤声问,“你怎么……你怎么还留着?大火烧寨之后,你曾让李世温背你回来过,你说取东西……是取这个吗?”
既抢不回来,索性不抢了。二爷坦然道,“这只是其中一样。”
薛敬欣喜若狂,面上还佯装淡定,“取得好,取得好。”
说着又压回他耳后,克制不住地笑起来,越笑声越大,最后连背脊都在乱颤,方才那点闷气彻底被这两块小石头砸散,人乐蒙了。
“那枕头里的布袋子不会也是你自己缝的吧?给我看看……”
二爷按住他作势乱翻的手,瞧他发癫的模样,有点无奈,“我让流星缝的。”
“理由呢?总不能是藏小石头吧?”殿下不依不饶,非要刨根问底。
“……”二爷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只淡淡地勾勒出两个字,“藏钱。”
无懈可击。
薛敬将那两块小石头藏进心口,笑着与他商量,“借我玩两天吧,临别前还你。”
“你要干什么?”
殿下笑了笑,“保密。”
隔日,雨过天青。
末夏时节,莺飞草长,水秀山清。
傍晚,两匹枣红大马疾驰至山门,陈寿平和三雪入寨后,直接来到石头房。
房里只点亮一盏烛灯,三雪许久未归寨,心绪难平,跟在陈寿平身后,到了门口又不敢推门进去。陈寿平转头,“怯什么?前日上阵杀敌,只你冲在最前,拉都拉不住,这会儿见他倒是怂了?”
“杀敌,我从不带怕的,”三雪朝门里抬了抬下巴,“只怕他。”
“怕他什么?”
三雪低下头,“怕他不再与我说话,不愿管我了。”
——“你在门外嘀咕什么?进来。”
三雪打了个激灵,开门进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佩剑与甲胄撞得铮响,陈寿平连忙想去扶,却被她双肩一耸,蓦地挣开。
二爷放下书,微微叹气,“你这是做什么?”
三雪扬起头,“三雪坏了鸿鹄的规矩,前来领罪。”
二爷酝酿了许久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你犯了什么规矩,说来我听听。”
三雪心虚道,“凡鸿鹄之人,此生不与官驾为伍……”她转头瞥了一眼陈寿平,气馁不已,“我要嫁给狗官,不配再做鸿鹄人。”
陈寿平的脸色眼见着黑了下来。
二爷瞧陈寿平这副仿若被人扒下官皮的难堪模样,心情忽然有些复杂。老师曾说,师兄适合威征行伍,不适合周旋宦廷。是啊,此刻就连讨个媳妇,都弄得跟布阵夺城一样,一脸的英勇就义,三雪那两句话明显是在跟自己玩欲擒故纵,他还当真纠结起身上那层官皮会不会害心上人被自己赶出山门。
二爷看向三雪,无奈摇头,“还‘前来领罪’,我瞧你是来拿特赦的。”
三雪愣了一下,立刻眉梢挂喜,“这么说……二爷答应了!”
二爷没理她,转向陈寿平,“大将军要娶我鸿鹄的人,敢问您的聘礼呢?”
陈寿平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眉心永远拧着劲儿。就见他向前走了半步,煞有其事地抱拳,“用伦州作聘,二爷成全么?”
二爷淡淡一笑,“怎么,刚打赢狼平溪谷一场小战,大将军这是连往后的海口都夸下了?呼尔杀屯兵饮血营,伦州城如今被他筑起了一层铜墙铁壁,镇北军能将凋敝,才刚刚肃清内贼,连发给新兵们的刀都还没碰过敌血,萧家军都对付不了,还想去碰饮血营?大将军一句‘必夺伦州’,我听着怎么有缓兵之计的意思。”
“你——”陈寿平被他噎得呛了一下,又不好发火,只能先将三雪从地上捞起来,轻声说,“出去等我,我与他说。”
“那……你们别吵。”三雪遂冲二爷抿唇一笑,转身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差点与躲在门边的陆荣撞了个对脸,三雪大惊,“三哥你……”
“嘘——”陆荣忙示意她噤声。
三雪作势踢了陆老三一脚,咬牙切齿道,“你怎么还敢贴门缝!老不要脸!”
陆荣呲牙咧嘴地捂着膝盖,忍不住刺儿她,“你就挑了这么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二爷应了?”
三雪颓着肩膀,耷拉着脸。
陆荣勾着她的肩,揽到院中的槐树下,神秘兮兮地说,“我方才在门外算了一卦,二爷怕是应不下来,你别说他了,我都不能答应!”
“老神棍!”三雪撞开他的手臂,走到槐树下,瘫坐在石墩上。
“臭丫头,说谁老呢!”陆老三认下了“神棍”,却不认“老”。
他笑着跟过去,轻轻踢了踢三雪分开的双脚,训道,“瞧你这坐姿,哪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
三雪一抖轻甲,“打小跟你们学做男人,现在又要像模像样地学女人,累!”
陆荣大笑,靠着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想当初我将你带回来那年,你才到我腰这,不大点一个倔丫头,这才几年啊,真快。丫头,三哥就想你做自己,做自己不容易。”
三雪心里一暖,朝他眨了眨眼,“三哥,日后我出嫁,你送轿子吗?”
“送!”陆荣不假思索,“你出嫁那天,三哥给你抬轿子!不过,你是非他不可?”
三雪点了点头,“二爷不会不答应吧?”
“不会,”陆荣长叹一声,“二爷是真疼你,他是怕你跟着陈寿平吃苦。”
三雪托起下巴,“可我不怕吃苦,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你和二爷的话,我早就死在西沙了。若是二爷不答应,我一定不嫁。可是三哥,我真没这么稀罕过谁。”
陆荣看着她,认真道,“放心,只要你点头,二爷不会拦。”
“那你还说你算了一卦!”
“我那卦向来不准,除了算我自己的命时,稍微准那么一点!”陆荣笑起来,“再说,就算我的卦准,也架不住你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