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方觉耳朵里轰隆一声,像是砸进了炮仗,彻底还了魂。他抿了抿唇皮,觉得喉咙在冒火,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震天响地的吼声来自万八千。
“大哥,你怎么来了?”
“嘿,你小子才看见是我!”万八千扯了个破凳子坐在塌边,“要不是你大哥我,你现在还指不定在哪个山沟里喂鱼呢!”
薛敬眨了眨眼,“是大哥救了我?”
“就……还有你那个手下,姓刘的,我们一起,把你从激流里捞出来的!”
万八千邀功的心思是本能,薛敬多问一句,他才肯捎带上刘贺青。
“他们怎么样?”
豆子接道,“胡小哥和刘副使都只是轻伤,殿下您放心。”
万八千嘿嘿直笑,“你别操心别人了,瞧瞧你自己这一身的伤。哦对了,那两千多个叛军,我让他们一并给你捞上来了,该怎么处置,等你养好了再说。”
见薛敬想坐起身,豆子眼明手快,忙按住不准他动,“殿下,您落水的时候不巧撞在河底的石头上,肋骨裂了两根,背后的杖伤也没好全,又吸了一个月的毒烟,新伤叠旧患的,烧还没全退,您就好好躺着吧。”
待一口气喘匀,薛敬这才哑声问,“我这是在哪?”
万八千道,“这里是三岔口南边的一条支流,没名字。”
“三岔口以南?”
薛敬心想,没想到从回头岭漂出来,竟然被河水冲到了三岔口支流!
“那这里……”他慌忙想起身,不慎扯动了伤,疼得眼前一黑。
万八千扶住他,“小大夫怎么说的,还动!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大哥,这里是三岔口……岂不是在灵犀渡口附近……那敌军……”
“放心,他们已经撤兵了。”万八千安抚他道,“三天前就撤了,说是陈寿平领军对敌呼尔杀,呼尔杀没讨到好处,后补的粮草又被你们烧了,僵持了没几天就撤回伦州了。眼下,陈寿平已经带兵转移回到富河平原驻军了,你在回头岭中将叛军尽数剿灭,是大功一件啊!我听说,呼尔杀本来是打算用这些叛军消灭先遣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嘿,你不知道,那林竟前几天主动出兵,剿灭了一股隐藏在千丈崖打算突袭幽州的敌军,幽州算是彻底稳住了!”
“太好了……”薛敬忍痛,“那三岔口……”
“都是咱们的人。”万八千压低声音,“我本来接到的命令,是去支援幽州的,结果还没动身就被二爷调来营救你了,好死不死的,我在去回头岭的路上遇见了敌军,耽搁了两日,将他们杀光后,这才往那边赶,哎,还是来晚了!”
“不晚。”薛敬笑了笑,“二爷那边呢?”
万八千一愣,笑脸瞬间换成了打霜的老柿饼,“那个……”
薛敬微一蹙眉,“怎么?他出事了?!”见万八千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薛敬立刻撑着起身,忍痛朝外喊,“贺青!刘贺青呢?!”
豆子按不住他,只能夹着他肩膀,扶着他,“殿下,刘副使不在!”
“那就换个人来!备船!”
“老六!你疯了!”万八千属实有点怕这位祖宗,忍了半天,只能苦着脸坦白,“祖宗,你听大哥把话说完。二爷早就从幽州出来了,只是这边乱,昨日他的车马被封在灵犀渡口了,不然今早就该到了,来信说不让告诉你,说怕耽误你养伤!果然二爷没说错,你看你这,他还没怎么样呢,你命都不要了!”
“什么……”薛敬一懵,“他……来了?”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这边生死未卜,他们都快急死了,刚一得到消息,他就亲自赶过来了。”
薛敬这才缓过劲来,借着吹进帐子的阵阵微风,终于安心地喘了口气。
帐外,卷舒的浓云将初夏的红日掩了又散。
是夜,三岔口刮起风,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到了半夜,大雨骤停,大帐中却不见丝毫凉意。
薛敬睡得不安稳,几次睁眼,都听见帐外狂风怒号,却不见信兵来报。到了后半夜,他终于忍不住将豆子叫进来。
“去叫人备船,悄悄地。”
豆子跟着他的话音,“殿下,您这么急着去灵犀渡口,是因为常说的那人?”
“嗯。”薛敬琢磨着,“贺青亲自去接,也不见得好使,那定县的县令傅声是个老顽固,只认手信,不认人。”心下腹诽,二爷他们被堵在灵犀渡口不能过关,定是将自己给他的玉佩转送别人了。
豆子有些为难,“可是殿下,您这么重的伤……”
“无妨。”此刻,殿下的脸上稍稍恢复了气色,“我悄悄地走,不惊动别人。”
豆子还想拒绝,“可我师父说,如果任病人胡闹,是助纣为虐。”
“你真该跟胡仙医认识认识,定能成忘年交。”殿下不再理他,当着他的面,顺手将勒胸骨的夹板拆了,扯出了一串带血的纱布。
“殿下,不能拆!!”豆子一把按住他,“我放,我放还不行么!夹板不能拆,药纱缠回去,我、我就放您走!还有,船上铺软一点,您答应躺着别动。”
薛敬看了他一眼,再将纱布一圈圈缠了回去,“那你还不快去!”
灵犀渡口。
江南江北,两处景致。
江北是富河平原战乱后留下的万里狼烟,江南彼临定县,老百姓在仓皇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却偏安一隅,苦中作乐。
灵犀渡口车水马龙,有人要北上省亲,有人要南下避难,也有人在渡口摆起营生,养家糊口。有那一道军令拦在渡口上,所有人不得通行令牌不得渡船,除非他跳河游到对岸去,否则一只蚊子都别想飞过去。
这不,陆荣又遣小敏去渡口打听,眼看放行的日子遥遥无期。
“二爷,前头还拦着呢,今天怕是还过不去。”陆荣回头冲车里人说。
二爷撩开帘子,无奈叹气,心道,“那龙鳞佩看来还真是个好东西……”
不一会儿,小敏一路小跑地回来,手里捧着个烤红薯,笑着递给二爷,“上回来时就是那位大叔在这摆摊,这回他还在呢。”
二爷接过热腾腾的红薯,笑起来,“挺好,照顾他的生意。怎么样?”
小敏道,“都问清楚了,令是靳王下的,没有他的手信,别想过河。”
“……”
陆荣示意小敏上车,回头冲二爷道,“那咱们先回驿站吧,今儿也过不去。”
二爷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再等等吧。”
结果这一等,便从日出等到了日落,还是没等来解禁的令。
小敏歪在车窗边困得直点头,二爷却毫无困意,红薯权当是暖手,从正午剥到日落,终于含在嘴里吃了半口。
到了傍晚,渡口人散,陆荣又去转了几圈,还是不行。
江北就在对面,他们此刻却只能远观。
“二爷,先回驿站吧。”
二爷撑着帘子,半晌没说话。
意思是,还是要等。
夜间,寂静的渡口忽然乱起来,就见河边有船泊岸,老远就看见傅声亲自带着一队兵马,举着火把迎到了码头。
二爷闻声一惊,再抬眼时,就见那人下船,三步并作两步疾跑到马车前。
“你……”
薛敬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看,虚弱灰白,嘴唇泛紫,不过从百步的路,就走得异常吃力。
陆荣上前扶紧他,“我说老六,你怎么弄成这样!”
薛敬喘了口气,不忘问候紧跟着自己的傅大人,“突然造访,不便扰民,您让大伙散了吧。今夜,还得劳烦您府上给本王腾个睡觉的地方。”
傅大人连声称是,忙带着人前去安排。
雀声消退,河岸只剩点点渔火。
两人对视片刻,二爷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撑着帘子,僵着没作声。
还是薛敬先抵不住那双深邃的暖眸,忙将眼神别开,心慌难耐,遮掩似的撑着车辕爬上车,与二爷错身时,丝丝松馨钻入鼻息。
“……”尾指上缠着的红缨似正在着火。
薛敬下意识缩了一下发烫的尾指,被那人领口冒出的丝丝雪香缠住了心房,又忽然一疼,像是被血淋淋的指骨狠狠攥了一下。
帘子刷地一落。
薛敬撑不住浑身的伤病,一把将那人箍进怀里,跟着全身的力量都散了……
声音抖地他自己都听不清,“……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