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呼吸一滞,侧目看着二爷逐渐黯淡的双眸,心中抽了一下。
“你找一些人快马去一趟吴家寨,看住寨门。”二爷吩咐。
薛敬转过头,“吴家寨已经空了,还留吗?”
“留下吧,算个念想。”
薛敬犹豫片刻,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爷别过头,将侧脸搁在他的肩上,有点不忍,虚虚地叹了口气,“走吧,不看了。”
薛敬轻轻“嗯”了一声,背着他,继续走在松林雪道。
“二爷,老万倒卖种马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没想好呢。怎么,他找你求情来的?”
“没有……”薛敬迟疑片刻,又问,“对了,你又是怎么拿到他卖马的证据的?连数额都那么精准。”
“……”这人一背上自己,怎么问题变这么多?
薛敬见他一直没回应,下意识回过头,“怎么了?”
“哦,是流星……”二爷笑了笑,悉心解释起他的问题,“他之前总跟吴家寨的人在走马坡赛马圈羊,无意间听回来的。这孩子其实不太懂其中的纠葛,只是把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我,我再让小敏去找万八千的心腹打听。他的心腹和小敏熟,没几句话就套出来了。至于那几个心腹是谁,小敏没说,我想是不愿在我跟前出卖他们。”
“小敏……”薛敬回过头,“小敏这小子好像还挺会驯蛇的。”
“嗯?”二爷微微一滞,“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薛敬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二爷垂落的手腕,内腕上依稀还浅留着小蛇咬过的齿痕,粉色的,像一朵被春霜凝过花腊的五瓣梅。他霎时嗓子眼有点干,猛咳几声,狼狈地将眼神从给那块湿洇着血丝的皮肤上扯下来,正色提醒他,“蛇虫鼠蚁皆属冷兽,你平日带在身边,玩玩也就罢了,仔细伤着自己。”
“嗯……”
薛敬脚步一滞,又不放心地问,“姓萧的当真没伤到你?”
二爷疲惫地叹了口气,“都问多少遍了,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薛敬脸色一沉,闷声说,“你又不肯给我看一眼。”
“看什么?”
“看——”薛敬舌根打结,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气散开,这才算清醒一点,“……看你没伤着,我就不问了。”
可他心里憋屈,就像生吞了一颗着了火的烟球。
那人的手臂似有似无地挨着他的脖子,走一步,碰一下,快把他烫烂了。
好在舌尖的血气刺激了味蕾,逼自己在这个人紧贴后背的体温中保持冷静。这一路背着二爷出雪松林,好像是这么多年来老天爷可怜他,赊给他的好处。
……也值。
雪松慢慢,那条通往石头房的雪道,满是烟尘。
二爷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没入火海的石头房,轻声说,“要烧没了。”
“没了还能再建。”
“石头房和老槐树……”
“只要人还在,”薛敬提着气,将他的身体往后背紧了紧,“其余都是负累。”
“唔……”二爷虚弱地喘了几口气,脑子里光怪陆离,走马灯似地转着寨子被大火灼烧前的画面……
一幕接着一幕,又忽然被火光袭来,渐渐模糊了他的视野。
薛敬感觉到背后那人的气息渐渐微弱,再去看他,发现他已经累得睡着了。他的侧脸歪在一边,薛敬便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将他的头扶正,片刻后,又私心作祟,将二爷的头重新摆了摆,非要让他的耳朵贴在自己的颈肩。这样摆好后,他又忍不住顿步,这人贴近皮肉的呼吸,仿佛比身后燃烧的山火还要滚烫。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克制住飘忽不定的心绪,朝三峰上看了一眼,一时间百感交集——这一战,说其大,充其量也就是民间流匪对抗北方散兵,却在战乱间,一不小心点燃了大火,将寨子烧了,统算战死的人数后得出的战绩,估计连靖天城枢密院的奏折条案都没资格上;说其小,可这一战萧人海亲自出兵,虽然他自己打得也是畏首畏尾,绝不声张,却也将这座峰下埋藏的秘闻悉数揭底。
大雪掩盖下的黄土,竟然满目疮痍。
走马坡、生杀帐、石头房、老槐树……一个接着一个,在他们身后化作焦土。
生杀帐被火光吞噬的瞬间,二爷蓦地醒了……
“别看。”薛敬伸手遮住他的目光,“塌就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世温带着几个兄弟将马车拴好后,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六爷,将二爷扶上车吧!”
薛敬慢慢走过去,回过头对二爷说,“二爷,上车了。”
二爷短促地“嗯”了一声,心思却还停留在他的石头房内,竟还有些贪恋他那枚绢枕上的余温。
薛敬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马车,用棉被将他裹好,看他精神不济,也不想多话,便挤在狭小的车内,凑过去说话,“集结了三千多人,留下一半收拾战场,安置伤患,剩下的跟我们走,你说呢?”
二爷扯着他的胳膊慢慢起身,靠在早就准备好的枕头上,“剩下的,你去安排吧。记着,让他们仔细些,别耽误任何一人的救治。”
“好。”
薛敬点了点头,迅速退出了马车。
接下来,分兵点人、紧张施救、统算战损……
薛敬带着李世温,将这些事细细分工后,又重新定了路线,等这些事一件件地做完,天光大亮。
火势终于在众人的协力之下,得到了控制,可是寨子里的房子都在这场战乱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倒房塌屋、横木碎石到处都是。有些地方的火还没完全扑灭,就只能辗转绕行,砸落的断木之下,随处可见死伤者。
“六爷,万大爷的兵,咱们怎么分配?”报信的小兄弟一脸黑灰。
薛敬刚帮忙将一名重伤的兄弟从被压着的断木底下解救出来,转身对那小兄弟说,“汇进主寨,统一听从调配,要是有不听话的,就留他在寨子里清扫战场。”
“是!”
“六爷,万大爷好像不对劲。”另一人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万八千一直瘫坐在另一辆马车里,从生杀帐出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像一个憋了气的皮球,一张脸蜡黄得刷了桐油。
薛敬往被风撩起的马车帐帘看了一眼,提醒身边几人,“走远点,都别惹他。”
那几人领命,连忙去赶马。
李世温从远处跑过来,“六爷,分配好了,可以启程了。”
薛敬点了点头,走回二爷的马车边,隔着车窗说,“二爷,咱们启程了。”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里头那人的回应,薛敬了然,对众人高喝,“启程!”
三辆马车带着千人众,浩浩荡荡出了山门。
滚滚黑烟彻夜弥漫,鸿鹄一方水土,仿佛要在新日的初阳中重生。
二爷掀起车窗的帘子,歪着头往外看着,这处地方也算作他的心血,却在彻底毁灭的时候,变得不那么滚烫了,因为有人说了,人犹在,人未亡。
因此,他便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山门抛在了远处,将心绪从那失落的家园中一把扯了回来。
薛敬骑着马跟上马车,见他的头探出来,不免有些担心,“没事吧?”
二爷问他,“下一站,咱们去哪?”
薛敬道,“刚才跟几个人商量,过千丈崖,去灵犀渡口。”
二爷“嗯”了一声,倒也没什么异议。
旁边策马上前的一人插嘴道,“咱们这样离寨,还不知哪天再能回来,比那丧家犬好不了多少。”
几个人跟上来,不约而同地相互叹气,总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气氛一下子伤感起来。
薛敬刚想劝,却见二爷掀开窗帘,冲大家朗然一笑,“大家都振作点,只要人还在,哪里都是家。”
——“咱们此番启程,无论是哪,都算作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