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残风
这一整日,从晨曦的光从地平线爬起,直到日头落下,鸿鹄一行人才行至千丈崖。翻山的路上,风在山谷中来去回旋,卷出不和谐的回声。
茫茫山河间,一条水系东西贯穿,便是揽渡河。
薛敬下令众人安营扎寨,在半山整军一晚,再继续赶路。
众人纷纷寻了地方,整理好行装,千丈崖百年来,难得这么热闹。
李世温一路已经将如何救下陆荣和蓝舟的事与二爷讲过了,还说到蓝舟让他们分兵两路的事。
二爷此刻置身无名洞中,这里前些天蓝舟他们也待过,烧完的柴火都没来得及撤,草垫上还残留殷黑的血迹。
“蓝舟的伤重不重?”二爷担忧地问。
“不轻。不过我已经给他及时取了夹,上了药,四爷年轻,恢复得快,您不用担心。”
二爷还是心有不安,往洞外看了一眼,此刻薛敬带人去山里打猎还没回来,他还不知道蓝舟等人分兵的事。
“为什么没见老三他们的人?”
李世温也在担心这事,“我也正奇怪呢,按理说五爷和三爷他们应该驻扎在千丈崖下,您点的四方灯是告诫他们要驻军在此拦截可能南下幽州的北鹘散兵。怎么这一路过来没见他们的人……”
二爷一边琢磨着,一边再次看向草垫上的血迹,心思一沉。
李世温见他神色严肃,连忙问,“将军,他们不会出事吧?要不我——”
二爷连忙按住他,“不一定,你先别慌。等王爷他们回来再说,先吃饭。”
天刚刚擦黑,薛敬才带着打猎的一群人回来,他们收获颇丰,野兔肉足有几十只,还有山猪和野狼。野兔肉被架上火堆,肉香飘出来,惨战后遗留的血气才算被扑面而来的烟火彻底冲散了。
薛敬走进山洞,随手将二爷身上滑落到一半的披风整好,又神神秘秘地揣着袖子,往他旁边一坐。
身旁一兄弟凑过来,笑着问,“六爷,藏了什么好东西,还不让看?”
薛敬用肩膀扛了扛他,“去去去,哪都有你的事。”
李世温用刀挑了一块兔肉下来尝了尝,“大伙,可以吃了。”
众人纷纷上前,不一会儿便将几只烤好的兔肉一抢而光。
李世温拿起一块兔肉,刚想递给二爷,却被薛敬抢先一步,“我来就好。”
李世温根本没去理会薛敬冷冰冰的眼神,直言,“六爷,平时这些事都是我来做的……”
薛敬冲他礼貌一笑,“那以后就不劳李大哥费心了。”
李世温不知所措地咬了一口兔肉,发觉这没添盐巴的肉里怎么嚼出一丝咸味。
夜火渐明,洞里其他人陆续被薛敬打发巡夜去了,只留下他们三个。
“世温。”二爷咬了一口薛敬递过来的碎肉,慢慢嚼着。
李世温连忙应道,“二爷。”
“把从四爷伤口里取出的饮血夹给王爷看看,他也该亲眼瞧一瞧这杀人的脏东西长什么样子。”
薛敬连忙放下柴火,走过来,“饮血夹?四哥伤口里取出来的?!”
李世温这才得空将自己这一路营救蓝舟他们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再与殿下说了一遍。
薛敬听完后,倒吸一口冷气,拿起他递来的饮血夹,第一回亲眼见到——这只饮血夹确看起来只有梅蕊般大小,蕊芯处细细密密布满了小刺,那些刺生得比针还细,每一根刺的顶头上都会长着一个倒弯的勾,看来便是抓骨用的。
“这东西当真这么厉害?”薛敬细细摩挲掌心的“花蕊”,低声问。
“极其厉害。”二爷看了李世温一眼,担忧道,“老四此番是命大,幸亏遇见了你。”
李世温默默一怔,嘴巴微张了张,又闭上了。
“殿下,这东西日后怕是要成为镇北军的劲敌。”二爷扬了扬下巴,指着那枚饮血夹,“呼尔杀此番派饮血营出征,其实没打算用它攻打鸿鹄,你们也看出来了。”
薛敬微一眯眼,“为什么?”
“因为饮血营练兵昂贵,一枚饮血夹抵得上百骑军饷,呼尔杀不傻,没必要因为抓一个萧人海的把柄,在九则峰上耗费重金。灵犀渡口上蓝舟他们遭袭,我猜纯属是赶巧了,饮血营被他们逼急不得不亮出兵刃,咱们才得了这片夹子。”
薛敬的眉心隐隐透出狐疑,试探问,“二爷,你怎么知道饮血营造价昂贵,一兵抵百骑?”
“……”二爷微微一滞,竟卡住了。
李世温不合时宜地帮忙解围,结果越解越麻烦,“那个……二爷前两年让我帮他查过,是我告诉他的。”
“你告诉他的?”薛敬笑起来,“李大哥前两年不是一直潜伏在吴家寨吗?怎么还有空翻山越岭跑到雲沧江岸,查呼尔杀练兵的岗?”
“我不是……我……”
“世温。”二爷打断他,“你出去盯着他们巡逻吧,让兄弟们上点心,夜山不太平。”
“是……”李世温连忙起身,握着剑离开了。
洞里安静下来,两人对坐篝火,谁都没看谁。
二爷还在想着怎么解释饮血营的事,刚要转头开口,却发现薛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坐到自己身边来了,只见他从袖子里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瓷瓶,笑着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这就是你刚才在袖子里揣的东西?”二爷好奇地问。
薛敬似乎根本没打算继续方才饮血营的话题,顺手将小瓷瓶的盖子拔|出,递到二爷鼻尖,“你闻闻看。”
二爷吸了吸鼻子,“蜜?”
“是加了蜜的糖霜。”此刻薛敬的脸上竟少有地挂上了少年时毫无城府的微笑,“是我昨夜战后巡查时,从伙房里顺来的。”
他们此时在这崖顶的无名洞中,身前是无底的悬崖,身后是未知的长路,只这篝火周遭是暖的。二爷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往六年间,那些算不清年月的日子。
一年跟着一年,人间浮事,如白云苍狗。
薛敬用手指抿了些糖霜,趁着二爷不注意的时候,忽然抿在他唇间,“你尝尝?甜吗?”
二爷微愣了一下,下意识轻抿了薄唇,有点腻,但是甜,甜得他舌根发麻,舌尖滚烫,就像是暖火催着,将这夜间霜雪一并宽慰了。
萧人海在生杀帐中说的话,字字句句牵扯九年前和自己相关的过往,这些事二爷其实一个字都没跟薛敬说过。可自从生杀帐中再遇萧人海,薛敬竟再没在自己面前提过这个人。他刻意的回避,也不知是早有预期,还是默契的心照不宣。
如今他两人之间似乎一直划着条若有若无的界限,只要双方都不逾越,就能继续相安无事。
也不知怎的,萧人海卷土重来,带来了对前路的未知和渺茫,在二爷的心里无端生出一丝焦虑,竟让这口甜腻的糖霜,在后味中泛起莫名的苦涩。
薛敬将瓶子塞回袖子,抬头冲二爷朗然一笑,“你若想吃,就问我要。”
二爷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斜靠在软垫上,望着洞口出神。
这人眸中闪动着篝火的光斑,却和昨夜山火之下他的眼神略有不同,薛敬盯着他的眉眼,不由出神。平日里都不敢这么盯着他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在他面前胆子变大了一些,这人神色中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愿错过。
二爷晃过神,眉心闪过一瞬的担忧。
“怎么了?”
二爷没隐瞒他,“在担心你三哥和五哥。”
薛敬凑到他跟前,轻声问,“是在担心四哥他们分兵的事?”
二爷叹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老四这人太聪明了,也正因为他聪明,有时候容易用过头。”
薛敬疑惑道,“可我听李世温的意思,四哥分兵,不是你给他点的烟信吗?”
“没错,但我没让他将老五分出去。”
薛敬一滞,心里霎时沉下来。
二爷眉心更暗,冷道,“当时事发突然,我需要将你们所有人尽快从寨子里支走,便让你五哥前往千丈崖,一来是为营救,二来是为驻兵。我的令信,是让老五带老四分一半兵马去灵犀渡口,另一半则由老三带着驻军千丈崖下,为的是给幽州多添一份保障。但其实,就算饮血营撤军过千丈崖,也不会往幽州去,毕竟眼下萧人海统管北鹘军府,呼尔杀胆子再大,也不敢连萧人海的眼皮都不过就贸然对幽州出兵。所以千丈崖这一战绝然打不起来,留下一个陆老三,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