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只听凌空一声锐响,众人惊得抬眸望去,只见不知何处横空飞来一箭,那箭的箭镞锋利而尖锐地由另一支箭的箭镞上摩擦过去,使那箭的速度慢下,箭镞偏离。
两箭似是两个顽童,拼命想争个高低,谁也不让着谁,一个拼了命地将另一个往别处偏离,一个也要了命地不愿随之偏离,只想命中耙心,致人于死地。
一番打闹较量之下,终是后来居上,两箭硬是由原来的轨道偏离,却也未偏离多少,有惊无险地擦过蒙面之人的脸颊而去。
幸亏躲在暗处暗杀射出那箭的人处于劣势且箭术不佳,附在箭上的力气并没有多少,才使得横空那箭能后来居上,打得它偏离。
众人下意识顺那箭所来的方向望去。
古钟楼上,一少年拉弓搭箭,他背着朦胧泛白的天色而立,似乎是受了惊,浑身极为明显地颤抖,最终手松,弓落。
他身后站了一人,平静地望着他,一言不语,却极为诚挚,初心不改。
“沈哲……?”
“那个是……左尚?”
“他们不是不和吗?怎的站在一起?”
众人议论纷纷。
知道沈哲的人很多,众人皆知他百步穿杨,当年北祈郡一战由高至低杀死战神的那一箭便是由他所出。
但比起知晓他的百步穿杨,射杀许倾故,更多人知道的,是他得知他射杀了许倾故后,多年再不敢碰箭的事。
正因这件事沈哲在军中被看不起了很多年,军中素来与他不和的将士特别喜欢用这事嘲笑他,弄得他狼狈不堪颜面扫地,他性格温顺,又不善与人辩解,便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从未反抗一字过。
而现在,这个在军中被众人讥讽“连个敌人都不敢杀的草包军师”的少年,竟再一次居高临下放箭,且将人从暗箭下救了出来,多年不曾用前,准头却比多年练的常人还准,令人啧啧称奇,讶异不已。
众人惊讶间,忽有人高喝一声:“抓住他!抓住反贼!别让他溜了!”这一声喝得众人如梦方醒,注意力瞬间回转,齐齐落在了那个混在众人堆里射出暗箭的漏网之鱼上。
沈哲只觉得一只手小心翼翼搭上他的肩,他应激般侧身退后,后脚一滑,险些一脚踩空摔下阶梯去。但这种失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身子被人轻轻揽住,拥入怀中。
拉住他的那人脑袋低低埋在他颈间,呼吸一轻一重,似有不匀,但好像也像自己一般有些惊慌失措。
“对不起。”
怀中的人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沈哲微微一愣,多年面对善变的战场的他接受能力强,缓和紧张与讶异及措不及防也快。他很快在深呼吸中平心静气,垂眸敛首,淡淡地看向那个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的罪魁祸首。
他因多年练箭,双眸目力极佳,加上他立于钟楼上,居高临下,下方一切尽收眼底,哪有什么不测有什么危险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他看见那个暗中刺杀的人悄然退后,他就觉得不对,那人动作很快,甚至不带犹豫,还未站定便已抽前搭于弓上。那人的箭术似不佳,站定后一直在瞄准,动作也不太标准规范,极易伤到手腕关节。
沈哲望向那个正与宜王打得热火朝天的人。
不能叫,叫了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垂眸瞥见落于地上的弓和剩下的二三支箭,眼前场景扭曲,时常出现于梦中的场景再度出现眼前。
我背叛了谁?
左尚背叛了谁?
我……忘了什么?
他后槽牙紧咬。
每次身旁人提起那个人,他下意识都会应答,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却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反应刻在骨子里,可记忆里,却没有他所说的身影。
只有一遍又一遍不停循环的梦,告诉着他那些久远的,被他丢于尘世间的忆忆。
他鬼使神差俯身将弓箭拾起,搭箭,拉弓,再熟悉不过的动作,他从小练起,已铭心刻骨,可他却做不到——他再也拉不开那张弓,他的手,他的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这抖动由轻微至剧烈,他死咬下唇,咬得自己生疼,甚至牙缝中已渗出丝丝鲜血。
不能放下……
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
为什么突然……
这么难过……
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询问。
他的手一顿,在微不可察间,他已在妥协,重力引得手臂下垂,鼻息间微微叹息。
背后一暖,手臂被另一只手托起。
熟悉的味道。
沈哲无法回头,只是愣愣地被那只手按在弓上,他应激反应,全身不受控制,就听闻耳畔一声轻叹,有个熟悉的声音。
“不要怕。”
他一愣。
这场景……怎么会似曾相识?
“没什么可怕的。”
“有我呢。”
不知是耳旁的声音,还是记忆中那已被遗忘的往事随风而来。
那手不由分说地带着他拉弓,瞄准。
熟悉的感觉。
似乎在以前,也有个人,也有双手如此带他。
手松。
那箭脱了缰般飞出去,沈哲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抓那支箭,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可他就是这样做了。
伸出手,以为抓住,就能擒住岁月。
以为自己抓得住时间,将那个已经消失在生命中的人从黄泉彼岸带回来。
只差分毫啊……
“别动。”
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轻轻扣住他的五指。
“小心,别摔着了。”
那手一用力,将为了抓箭险些由高台上摔下去的沈哲一把拉回来。
“不要……”
“什么?”
那人问他。
沈哲摇着头,口中不住喃喃,胸腔起伏不断。
“不要……”
“不要杀他……”
“我没想杀他……”
杀了谁……
我杀了谁……
是谁的死令我明明忘却,骨子里却仍旧念念不忘。
他眼尾倏得红了。
接着就有了后来的一幕。
“对不起。”
“对不起。”
怀中的人不停道着歉,这三个字在他口中出现了一遍又一遍,到了后来,急了,也哽咽了。
他的头发很软,脑袋埋起来,沈哲望着他不由得好笑,可此时脑中乱作一团,却也笑不出来,但下意识勾起的唇角还是能让人看出他心情似乎没刚才那么槽了。
“好啦。”他轻轻揉了揉左尚的脑袋。
“我胆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啦。”
“就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已。”
他声音温和,偶然间带上尾调,仿佛含笑。
左尚听他的语气,小心翼翼抬眼,见面前的人真是在笑,愣了片刻,低下头来:“对不起。”
沈哲正要笑他,却听他下一句话:“你生气了,你每次都这样,面上笑意盈盈,实际上所有一切都憋在心里……你别跟老师一样,他……”
他咬咬牙,说出了那个词:“他那样做了……最终成了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不想你那样……”
“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骂的就说吧……”
那人声音轻了下来,似故意不让他听见。
但沈哲听见了。
他说。
他对不起他。
他说。
或者说你想杀了我。
如果那样你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那便杀了我吧。
沈哲脑袋“嗡”了一声,差点没站稳。
他脑海中出现那个已经逝去的人的身影。
还有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纷纷离去,回首看去,只有面前这个少年仍旧伴他身侧。
其余的人,已走至彼岸,再也看不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