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没有头绪,他的出现和道歉都太突兀,是因为我病入膏肓了吗?所以他才突然感到愧疚。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病入膏肓的?我回头去看林契,他正好握住我的手。
“还记得林久念吗?”林契问。
自然记得,那是林契的马甲,他曾用这个名字,和我寒暄了数年。
“你换了号码,我本来找不到你,可我通过老师的家校联系表,找到了伯父的联系方式。”
我看着他,不置一词。
“伯父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是告诉了我你的号码。”
我的父亲开口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以前的同学知道你的病,所以没说,但林同学很执着,我想,你们如果是很好的朋友,有他陪你聊聊天,你应该会开心。”
所以,是林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的,或者说,是林契和他一起策划带我来这里的。
“可是”,我问:“你来的目的呢?”
这个策划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出现,有什么必要吗?
林契找了个理由离开,他说父亲有话想跟我讲。
长久的不联系让我们变得很陌生,一起坐在长椅上,甚至有些不自在。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爸爸也不想为自己的失职开脱,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想起小的时候,他对我很温柔。和一般的严父不一样,他很多时候甚至比母亲还要宠溺我,从来没有恶言相向,就算我不曾说过我的爱好,想要的玩具,他也常常一眼看透,并且送给我。
“别这么说”,我苦笑:“十年来的医药费,很昂贵,要不是你,我治不了病。”
他只是没有常常来看我,只是重新组建了家庭,并没有不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连连摇头:“不是的”,他说:“是爸爸无能。”
“那时候你必须要尽快手术,可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原本卖房子的那些钱,你治病花了大半,剩下的我想拿去创业赚更多钱给你治病,可是……可是爸爸被人骗了,一下全赔了。”
“你妈妈会出车祸,也是因为我无能,那样的状况下,她知道我赔完了你治病的钱,绝望得精神恍惚,整天整天地睡不着觉,才会在过马路时也无法专心。”
“你妈妈走了,你又等着手术救命,我当时想过,不如我也自杀,一了百了,我们一家去天上团聚。”
“可是不能,你还那么年轻,又那么优秀,我怎么忍心你被病痛折磨无法救治而死?”
“正好那时候认识一个女人,她和丈夫离了婚,分了很多财产,她说愿意帮我东山再起。”
“我走投无路了,为了能救你的命,我什么都能做。”
“她给了你手术的钱,又投了很多钱在我的项目上,一开始确实是我急着要赚更多钱,没有太多时间去看你。”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的项目背后,完全依靠着她的关系。”
“她承诺会继续让我做我的事业,给更为充足的金钱为你治病,但是不能太常常来看你。”
“再后来,我听医生说你病情基本稳定,也去修了学位,我也有了小孩要照顾,那个女人就更加强势,要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在新的小家里,不让我工作,这样我就只能靠她给的钱来支付你的医药费,必须完全听命于她。不仅如此,她还不让我来看你,甚至阻挠我和你联系。”
“说到底,是爸爸的无能。”
他把头埋在掌心低声啜泣,这个颓丧又无力的背影,和小时候那个始终牵着我,高大而意气风发的背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父亲是名牌大学的博士,儒雅,博识。原本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年纪轻轻就在一线城市买了房,薪资高,受人敬仰。
要不是我的病,他不会放弃还算富足自在的生活,去国外,去创业。
他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在这方面,处处被人拿捏。
我怪不了他。
他放弃了原本无忧安逸的生活,低下头颅为给我治病,已经是对得起我了。
发现孩子重病就抛妻弃子的父亲不少,比起他们,我实在算是幸运。
人活到末路,其实没什么可怨的了,谁对我不好,谁伤过我的心,我其实没有精力,也不想去计较,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也早就不怨恨他无情。但我还是很感激今天,起码我知道,我的爸爸,有在爱着我,这已经够了。
我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我不恨他,也不恨那个阿姨,更不怨他们的孩子,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个阿姨慷慨解囊,我大概活不到今天。
可也原谅我说不出谢谢,因为那些痛苦的,孤独无助的日子,我想谁也不愿意选择去体会。
伴随夕阳最后一缕光,我对眼前有些佝偻的男人轻轻说了句辛苦了。
“辛苦了”,我说,为这些年来他努力为我做的一切,也为他被我毁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