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规划拉着从松散湿冷的草席上拔下来的草杆,逗着那只体肥硕大的圆耳鼠。
直到牢房打开,狱卒冷着面将那饭食摆进来,啐了他一口:“染上了羯族人的恶习,我们汉人的饭,你怕是吃不惯吧?呸!给你也是浪费!”
云规由着邋遢的头发遮住面孔,不言不语,直到那狱卒走了,才将手中咬着他皮肉的小鼠提溜到那点着黑酱的米粥前,小声说:“松嘴松嘴,吃点儿干净东西,你吃了我的肉,也要被抓进来当成罪鼠了。”
小鼠并不听他的,反而又狠狠刺他个牙印,在他着急的抖动下钻了通他的裤腿,才又溜着碗沿藏回暗处。
“怪老鼠,不吃良粥吃恶人......”云规“哈哈”一声,自娱自乐地晃着头。
正此时,狱卒的脚步又由远及近,云规便把敲碗的木箸收了起来,又垂下头作呆子哑巴,但这回脚步停在他跟前,并未开口。
云规眼皮一抽,在那人的投影中忐忑抬眼,然而却见到一个与牢狱格格不入的贵人。
“云规。”念他名字这人,皮裘作衣,炎炎夏日也不见汗出。眼明亮而威厉,苍白的面色也削不去他的神气。
云规将才抬起的碗放下,也站起来同他齐平对视:“魏大人。”
他扯了扯嘴角道:“大人此来,是有话要问我?”
“是也不是,我猜你有话等着我。”
云规泄了屏足的气,连笑两声:“不如我给大人,从头到尾讲一遍。”
......
三年前,仲春。
瘟疫才收敛,战火又起,这时候,只有药铺和粮食生意做得好,字画什么的,不要提进账了,糊口都是痴人说梦。
云规才赶走个以为他死了、要扒他衣裳的乞丐,就抱着一捧烂墨废纸,醉倒在育婴堂的门边。
好不容易心神落稳了,里头突然走出个人,蹲下推他两下:“一二三,还活着吗?”
云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
那人锲而不舍,绕到他另一面来,伸手就想将他拉起来。
云规被他扯得生疼,手中书卷猝然滚了一地,他睁眼,在瞧清眼前人时微愣,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你、你是存真?”
眼前青年秀眉圆眼,他一边笑着道“是我,云小少爷”,一边弯腰为他拾起卷轴。
云规刻意助长的酒意立消,冲往日同窗摇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少爷了。”
那被以字呼之,称作“存真”的,正是后来出现在“两脚羊”事件中的房几青。
幼时在私塾中,二人曾是好友。
彼时云家尚未破落,云规还是个骄纵的小草包,每日只管穿着鲜亮衣服招猫逗狗、呼朋唤友、捉弄夫子与同窗,唯一头疼的事也不过是某个夫子太过严厉,课业不交就要翘着胡子押自己回家。
而房几青过得就惨上许多,他父母早亡,只一个兄长在镖局做事,补贴家用,那点微薄薪酬交过房几青的束脩便不剩多少,因此房几青手头拘谨得可怜,常常为同窗代做课业换钱,其中的“同窗”之一,便是云规。
云小少爷见他两顿餐食都是稀粥就烂菜叶子,觉着新奇,问他家里人是不给他做饭不成?
然而房几青冲他宽慰笑了笑,说他除了不着家的哥哥没有家人了。
那份笑里的“宽慰”不知是安慰他自己,还是担心云规为问出的话内疚。
但云小少爷心思一滑便落歪了,一点没有戳到别人伤心事的自觉,反而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那你做我的儿子吧!我爹说等我有了孩子,他就不管我了,你现在就认了我当爹,然后和我去给你太公磕头!”
房几青惊得摆手后退,但是敌不过云规和他的跟班人多,几乎是被他们欢呼着驾到了云老爷面前,还在云规他爹困惑的目光下被小伙伴们催着磕了个头,那声“太公”几乎将房顶掀翻。
云规正要问他爹,他有儿子了能不能不去私塾了,里头全是古板老头,往那一立跟个牌匾似的,说起话来又像几百个啰嗦和尚围着自己念梵文,还打手心!一天下来自己都有原地坐化的冲动。
但是此刻他爹瞧着孙子磕头,脸色青白红紫都过了一遍,最后冷笑一声,抄起断桌腿就叫那些颜色也在他屁股上过了一遍。
小云规揉着屁股龇牙咧嘴,这顿木条炒肉,他不敢算到他爹头上,只好怪到房几青头上——一定是他找的这傻儿子,不如自己漂亮潇洒,他爹才不满意。
然而捉弄了房几青一阵,顽劣的云小少爷莫名其妙地被好脾气的房几青“收服”成了小尾巴,甚至有本就与云规不对付的皮孩子,说云规是房几青的小媳妇。
发现了这件事的小云规朝房几青放狠话:“房存真!我不要再跟着你了,好丢人!”
低头疾书的房几青敷衍地应了声,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我这次是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