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玉一愣:“这么凶,你师叔我也没说不给你把脉啊......呃,阿魏?”
指下的脉搏轻按时很快,重按却几乎感受不到,仿佛一根悬在空中的软绵绵的线。
“裴玉铮,你失踪这么久,是心虚吗?话比命还长。”
“阿魏,我慢慢和你说......”
“裴怀玉,我在生气,你别说话。”
张嘴便刺头得很,将裴怀玉戳得偃旗息鼓。
魏春羽定定瞧着他瘦削得颧骨都有些突出的面容:“要说也行,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先和我说说,你怎么还没死?”
“阿魏,怎么这么咒你的病人?”
“字面意思。这样的身体,你还能走能闹的,真是奇观。怎么,石室里把我祭天也没找到你要的解药?”
裴怀玉正要反驳,却被一大股浓呛的药味刺进鼻腔,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咳咳,你明知道我没有那样做、那样想。还请阿魏,可怜可怜我这个病患,说点好话吧。”
......
这场大疫持续了大半年,而裴怀玉的身体如同走钢丝般一直未见好,也似乎没变得危重。
连姚春华也说,真是不幸之万幸。
魏春羽也差点信了,但在那只笨重的信鸽跳进裴怀玉房间时,他撞见了那些溃烂的真相。
鲜红的血沫自裴怀玉口鼻喷洒而出,他的眼睛略带惊愕地望着来人,而手掌迟滞地捂住了口鼻,于是鲜血自那指缝蜿蜒而下。
像是一朵红莲炸开后,一段在流尽血液前长久的等待。
待咳嗽平息了,裴怀玉缓和了狰狞的神色,无奈地冲他埋怨:“你敲门我没应,不就是没人的意思么?怎么还闯进来?”
“没人,不就是请进的意思么?”魏春羽僵在门口,下意识干巴巴地道,“你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可是他魏春羽,还远没有到二十一岁呢。
裴怀玉打量着他的神情,面似疑惑:“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厌了我。石室里,我扔下你自生自灭,你就没有恨我?没有想教我也生不如死一番么?”
“扔下我?你是认下了,你当时是救得了我的?”
裴怀玉没想同他针锋相对的,但头昏脑涨下口舌不听使唤:“山崖上你也松了手,不是么?”
这句话如同一条最狡猾的泥鳅,倏然趁他失神滑了出来。
——他本来不想这样说的。
于是魏春羽沉默了,在裴怀玉以为自己又把事情搞砸时,他听见魏春羽很轻地喃喃——
“就算如此、即便如此,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裴怀玉下意识疑惑“嗯”了声。
他听见那个少年吐字用力地道:“所以说,我们扯平了。”
外头浅淡的暮光落在少年身后,为他镀了层金边,连侧转过去的面庞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只那神色是淡的、教裴怀玉心里发苦的。
从始至终,无论过去现在,他们都不会是什么慈悲泛滥的大善人。
他竭力伸长了脖颈,想要看清那个在记忆里一点点清晰的少年,却见少年的目光很短暂地同他触碰了一下,又如同一只鸟般飞快地坠落下去。
——当少年看向自己时,在想什么?
当少年魏春羽对着一个相同的灵魂,对着一个古怪的、看上去自私到要让另一个自己也遭受同样的苦难的......他时,在想什么。
会是厌恶吗?
还是想要发笑?笑无论隔了未来多少岁月,他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至纯至善的大好人。
魏春羽看着他黯淡的神色,忍不住道:“算了,玉铮,我们不要这样说话了——”
好像浑身都冲对方炸开了刺似的。
“我其实知道了,姚春华去紫微洞里,是你带的话。”
裴怀玉笑得很无奈:“这人,怎么什么都说。”
他又想起残魂说的那句“你对他好点,他说不准用命还你呢”。但同姚春华报信时,他并不是因为信了这句幼稚的玩笑话。
他只是记得,十九岁的自己跌下山崖折断半身骨头的时候,幻想过有人能来救他。
他只是不想所有的魏春羽,都过得那么惨,于是他伸手拉了一把——即便在重逢这刻,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手会再也放不开了。
面前的魏春羽还在说着——
“而且山崖上,是我的手脱力了,不是我见死不救。”
“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气,刚才那样说,不过是也想气我一气。”
魏春羽也勉强勾了勾唇角:“你还没回答我——”
少年的眼神又垂落到他手心的污血上:“你到底为什么吐血?”
“不是一天两天了,”裴怀玉如同一个被老师责备的学生般,攥实了手,如同收敛起令他羞愧的诗文,“从来都吐的,阿魏。”
魏春羽看着他这副丧气模样,蓦地想起,移魂那次听到的话——“活过这个冬天都够呛”,不甘道:“总归是有办法的,我去同师父师叔一起翻医书、给你试药......”
“试药?要是把你也毒死了呢?”看着魏春羽执拗的眼神,裴怀玉泄了口气,“秦烛把你教傻了,死都不怕。”
“那你呢?”魏春羽将目光从他吐的血上挪开,“筋脉寸断、沉疴反复,还敢用那么多次内力,提剑护我周全。”
不也是不怕死吗?又是为了什么呢?
裴怀玉心道,当然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挺不过多久,本就要换掉的,多救他几次也无妨。他竟从来不晓得,魏春羽是这样记吃不记打的性子。
短暂出神时,房门“哐”地一记重响,原是姚春华风风火火地一脚踏了进来。
似是察觉气氛不对,姚春华自袖袋里摸出个锦囊来:“都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