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宫中禁严,更漏悠悠,偶尔宫女太监提着灯快步走过,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添芜苑,以前是皇帝处罚妃子的冷宫,自从皇后上位,宫中本就不多的妃子也失去了你死我活争斗的想法,纷纷安静如鸡地过起了日子,冷宫便荒废了。但是以前打进冷宫的那些女人在此地死的死、逃的逃,现在整个苑中空无一人。
夜风一吹,竟寒气森森,不知是那个闺中之人凄怨不止。
林停晚倒是不甚在意,最近几日他一直留宿在宫中,在自己收拾出来的添芜苑的一角。皇后惩罚他洒扫添芜苑,倒真是个不好干的苦差事。这里的房屋破败不堪,多年闲置积下厚厚的灰尘。偶尔进去一间屋子,幸运的话还能看到几具白骨。
他倒不是为了赶进度早日完成惩罚回东宫,只是容樾王交给他一个任务。
“我此番上京,要探清京中军情。”江承朗在白水对林停晚和玥然道,“阿纯你派去军中的探子该出效了,另外再增补点人手。林停晚,你为本王作两件事,其一是我进京没有正当理由,就算是送太子殿下也不过能修整几日,想办法让本王在京中小住一阵。其二是之前阿纯之前的线报中,本王觉得有一支力量或许可以为我所用。”
“羚锋。”
林停晚和玥然面面相觑,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深深的不安——江承朗,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羚,一种善于奔跑,速度奇快,且极度敏锐灵活的动物。羚锋,顾明思议,这支队伍擅长千里奔袭,制胜一击。羚锋军是华帝登基前还是太子时一手创建的一支精兵,跟着华帝北征乌胡,南侵蛮夷,征战多年,是不可多得的精锐,最鼎盛时期莫过于打服了南洲被挑唆的暴乱者,江国实现一统之时。这时的羚锋军人数上万,势如破竹,甚至一度媲美老牌穆家军。
只是好景不长,太子班师回朝后羚锋军便闲置了下来,天下太平,先皇忌惮起旁落的兵权,尤其是穆家军。不惜让当时还是太子的华帝娶了穆家长女穆嘉荣为太子妃以制衡穆家。
先帝仍不放心,设计将兵权全部收回。当时朝中的军方势力分散,但是打头的便是穆家军和羚锋军,皇帝要维护颜面自然要名正言顺地将两支队伍全部收编,于是羚锋军便做了皇权与兵权的祭品。
说起来,太子也算是皇家的人,按理说也不算是皇权兵权相斗的牺牲品,因为最终都是太子的兵。事情就坏在穆家留了一手,并没有将兵权全部交出,羚锋军得知后感到自己被诓骗出卖,而且新收编的整合军俨然一副杂牌军的样子,论军备粮草统统没有,最好的战马还要留给军队里新来的贵族爷。
为江朝立过战功的战士想到自己抛头颅、洒热血,最后竟应了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心寒不已。最终纷纷叛变支持当年的二皇子南山王江寿茂。
“我二叔夺嫡不成,被父皇亲自斩首。当年拥护他的羚锋军首领石山行也被当众凌迟而死。但是羚锋军毕竟是父皇一手创建,终究心软便没有大规模清洗。”
“我还在宫中时便察觉到军中的羚锋旧部并不老实,他们心中气焰难消,背刺之仇,怕是早晚有一天要找补回来。这股势力,正好可为我们所用。”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原羚锋军都该垂暮,就算有传承,又如何能将其分辨聚拢?”玥然问。
“羚符。”林停晚道,“为了调兵,除了虎符在当年太子手中外,羚锋军的三个将领都使用羚符调兵遣将。三个将军一人战死沙场,一人下落不明,还有一人挺过了战争,但是却在政治漩涡中站错了队,最后被凌迟而死——便是石山行。当年他便是用仅剩的一枚羚符发兵逼宫,如若羚军内部已有兴复之态,一符出,万兵从。”
江承朗点点头,接着道:“前几日我得了信,说南山王死前将家眷托付给石山行,只是没想到石山行结局比他还惨。他死前将南山王妃安置进宫,企图来个灯下黑。不知父皇知悉与否,但是最后一枚羚符,就在南山王妃手上。”
然后他看向林停晚,“林大人,在宫中找到南山王妃。”
林停晚感到一阵牙疼,每次江承朗给他布置一些艰难的任务就会阴阳怪气地喊他“林大人”,仿佛在宫里做个官不是为了给他当眼线一般,一边看不起一边又疯狂利用,此等分裂纠结,难怪玥然看不上他。
腹诽完,林停晚还是规规矩矩应了下来。
哪知这次江承朗竟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停晚好半天,破天荒说出一句人话:“若有朝一日本王得登其位,林大人可愿意继续留在宫中?”
林停晚觉得莫名其妙,毫不客气回击:“如若臣有幸活到那时候,玥然留下我就留下。”
如林停晚预料,江承朗又被气疯了。江承朗暗恋玥然许多年,又不知为何偏生不说,连片刻的温存都要搞的像是王的恩宠。玥然的情感不明,但是从实际行为上来看,还是惧怕更多。无论是八年前主动要求去往白水,还是避而不见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像是想要急切地摆脱。要不是两人还有着主仆的关系,玥老板怕是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但是江承朗自大惯了,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一度怀疑玥然之所以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她喜欢林停晚。不然无法解释两人为何如此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明明三人同样是天涯沦落人,为何两人有商有量,对自己就避之不及。
林停晚从不惯着江承朗,有事没事就要拿此事隐晦地刺他几下,主要是因为之前孑然一人,来去死活都不甚在意,被大皇子杀了也就杀了,自己还能看他吃瘪拾个乐子。
事后玥然语重心长,“日后你收敛着点吧,虽然容樾王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是人心易变。像华帝和石山行,以前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最后结果不可谓不凄惨。他是要一朝大权在握,等闲变作故人心,以前你生死不论,现在若是有点事,你让郁老板怎么办?”
林停晚不说话,只是直直盯着玥然。玥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
林停晚:“你怎么知道我和郁熠朝的事情?”
玥然:“这……你表现的很明显啊。而且我是个探子,眼线多……”
显然林停晚并不相信。他和郁熠朝的相处至少在玥然的视角从未变过,甚至为了避嫌,自那日雨夜后都没有再单独见面。玥老板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会让探子监视自家的人。那是从哪里知道的?
被迫出柜的林停晚纠结了一会便释然了,毕竟玥然身上的秘密不少,他也懒得探索。便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想到此事,林停晚便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郁熠朝。
也是自己自作自受,好好一个浓情蜜意的伴侣,偏偏要和人家做床伴,郁熠朝嘴上答应着“好好好”,实际上也颇有微词吧。毕竟一个如此正经的人,被自己这样戏弄。
不然为何这么多天也不来封信,甚至连黎家遭此变故也不和他说。
林停晚一阵愤恨,置气地想,那自己那些想念的问候也不写不寄了。
他摘下胸前的红枫玉,放在手里狠狠揉搓。又叹口气无奈地想到经如鸿的描述:大病未愈,支起黎家。
手上的劲缓和,他轻轻揉着,红枫玉在胸前戴久了沾上了体温,手感温润。林停晚认命地点了点无辜的玉石,在摇曳的烛火下试图透过它望向它的主人。
林停晚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他将红枫玉戴回胸前,起身准备收网。
他翻遍藏书阁,对于南山王妃当年的记载根本没有。只能按照时间一一排查同时间段进宫的女子。约莫是在二十三年前的一个腊月,这个时段宫中从外引进了一批宫女共计二十人,这批宫女被随即分到浣衣坊、织丝局、后厨以及嫔妃宫中。林停晚按图索骥,一一走访,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宫女或死或出宫,如今竟只剩下在皇后宫中的一个老侍女还能记起点眉目。
“你是说二十年前我们一起进宫的其他人?早不记得了,估计大多已经死的死,和太监对食的对食去了。”
“那有没有看起来不像侍女,倒像是养尊处优的贵人的女子?”这样的人,应该印象深刻。
哪知老侍女嗤笑一声,“这位郎君,历年被送进这宫中的女子,无非就这么两种,要么是走投无路被家里卖了,要么便是犯了大错被扔进来赎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来作宫女见多了,算不得什么好奇的。”
林停晚心想也是,怕是也回忆不出什么来。便要拱手告辞,然后听老侍女道:“倒是有个孕妇进宫来作侍女,此乃奇事。”
“还请嬷嬷详说。”
老侍女压低声音:“这事也是小道消息,你莫要声张。说我们这一批中有个女子相貌出众,估计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来了之后就一直和我的一个姐妹在浣衣局做事,笨手笨脚的,但是极其惹人怜爱,只是没想到来了没几个月便有了身孕,冬天衣服穿的多看不出来,过了春她裹的还是很严实,我那姐妹便偷窥见到了真相。不知是被宫中哪个侍卫贵人看上了还是来之前就已经有孕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