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都犹如在火炉上炙烤,仅有的几场雨水根本不够缓解炽热的烘烤。
大中午的艳阳高照,没有几个人影,行人步履匆匆,躲着阴凉走,一条街上都病恹恹的安静。
在主街的一个新开的铺子尤其惹人注意,门头极尽浮夸,缀饰着珍珠宝石,红红绿绿的玉石将门头乃至门栏覆盖得满是,只露出不甚完整的“卒两”。
旁边的玉筌和它一比显得十分低调有内涵。
林停晚是被人拉进店的。
进店后,还没站稳,就感到一丝凉意,伴随着凛冽的蔬果香气,他突然觉得就算这个铺子内部还是颇为狼藉,但是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惯会享受的。
他朝中厅走去,只见铺面后面隔出了好几个小间,其中一间最是典雅,猜想是店主平时的休憩地,果不其然,里面正用稀少的冰块镇着当季的果子,旁边还置着酒露,白雾袅袅中映着一个悠闲的身影。
宿周见到林停晚,忙放下手里的酒盏,招呼他坐下感受。
“怎么样,林大人?”
林停晚一时不知如何吐槽,“你要是问我的话,不太好。你要是问你这店的话,也不太好。”
宿周:……
他干笑两声,好脾气道:“这不是小店开业前请林大人来指导,你说,我这碎两哪里需要改进?”
林停晚想到浮夸到看不清“碎”字的门匾,撇撇嘴,“我是个外行,没什么资格给你提意见,想来这店后面有高人指点,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了。”
“哎!”宿周连忙下榻拦下林停晚,“林大人赏个脸,陪兄弟喝一杯。”
宿周自从白水回来后,性情大变,本来是个无欲无求的淡然道士,一夜之间仿佛被鬼上身,吵闹着要娶媳妇。按理说,他一把年纪提出这样的要求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但是他不知从哪里凑来了七八个歪瓜裂枣,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佛道中人,站在宿家大堂,等待着被宿周迎娶。
宿家时下家主,才掌权没两年的宿父是个心灵手巧的手艺人,没见过这样的诡异场面,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追着宿周绕着宿宅跑了一天,声称要打死这个道貌岸然的假道士。
后来还是宿方拦下来解释,说宿周在临山泥石流中为了保护他砸坏了脑子,所以才做出些反常的行为。宿夫人顿时心疼不已,对宿方产生了敌意。宿老爷见状颇为心虚,一来是近年来自从他父亲去世他接手宿家生意,便明显感觉出宿家的式微,但是该做的讨好和人脉经营他都尝试了,只是他着实不是个场面人,生意实在周转不开时还好有宿夫人的母家给点支撑。
当年他背着宿夫人在外偷欢,还将私生子放在看起来最好欺负地的儿子手下,如今为了私生子亲生儿子疯了,他又心虚又愧疚又担心被母子两人识破。想发泄的火气只能偃旗息鼓,百般纵容。
谁知刚按下葫芦,另一个瓢又起来了。宿方突然找到宿老爷,说自己已经知道了是他私生子的事情,如果想封口,便让他去主管宿家的矿场。
严格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威胁,因为宿家当前的金银玉石储量已经够至少十年的售卖。现在挣钱的项目都在加工和售卖上,叠加的溢价才能迅速聚拢财富。而且矿场是个苦差事,不说山地偏远,挖掘中随时可能丧命。宿家手里倒是不乏好矿源,就是开采成本高,费事费力,他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想干这受累不讨好的事,这几年干脆从白家进原料,因为听说白家的旷工不要钱,所以进价便宜。
宿老爷心乱如麻,想着把人送出去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摆摆手应允了宿方。
宿方走后,宿周病的更厉害了,他甚至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意有所指,对着宿老爷一顿输出,大概意思是他竟给一个下人如此大的好处,他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的待遇!此人是不是身份不一般!
宿老爷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当宿周清醒了,又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说自己百无聊赖,身体又不稳定,买的药材极其贵重,体贴地表示想要几家铺子,用来给自己挣药费。
宿老爷和宿夫人当即欣然答应,还关切地安慰,让宿周不要有心理负担,宿家堂堂商业大家,还是能付得起药费的。开铺子莫要劳心劳神,影响恢复。
对于宿周白得的商铺,他的几个兄弟心怀不满。但是碍于父母安排,只得说服自己——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开业当天看到宿周花里胡哨的店面,便将心放到了肚子里。来送了开业礼,走时还面带怜悯。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而这个疯子情绪稳定极了,甚至带着喜悦,拿出一串冰镇葡萄,问:“林大人尝尝,我五弟送来的几块冰降暑,可惜我这里还没建冰窖,趁凉吃趁凉吃。”
林停晚:“宿老板自便吧,我在宫里抄了好几天书,乏了,先回了。”
林停晚回宫后,便被连下几道懿旨降罪。大体意思都是说,林停晚教唆太子,不学无术,且护主不利,当重罪处置。要不是江承璟拦着,林停晚已经蹲大牢了。
只是当下状况也没有比进监牢好多少。太子碍于母亲的威严,再加上白水商会上的荒诞之事确实该有个交代,容樾王进宫多日,皇帝皇后的态度始终不善,是以在怪罪容樾王作为整个容州的掌权者,竟防止兄弟不顾。于是江承璟狠心下来,一咬牙,没等父皇母后降罪,先行将林停晚贬去洒扫添芜苑,一下官降三级,还美其名曰司职仆令,其实就是一个看门的加上打扫下人。
对此,江承璟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你知道的林卿,我母亲本就和大哥有些嫌隙,如今不能因为我将关系搞僵。你委屈一下,过几个月再将你提拔回来。正好添芜苑清净,你歇一歇。”
林停晚对于官职官阶并不感兴趣,此时他心中筹谋着另一件事,便道:“殿下若是想缓和容樾王与皇后的关系,不如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
江承璟速来听林停晚的建议,虚心求教。
“如若容樾王帮皇后解决了她最棘手的难题,岂不这点隔阂自然消失了?”
江承璟搓着下巴想了一会,“母后觉得棘手的事……无非是她的头疾愈来愈严重,但是此事想来皇兄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林停晚望着江承璟,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殿下的婚事。”
江承璟瞬间瞪大双眼,还没说什么便摆手:“不……不……”
太子殿下倒也不是不想娶妻生子,只是他总以为自己还小,没有玩够,女人也着实应付不来,才一直拖着,而且江承璟能力虽然差一些,却随了父亲,是个十足的情种,有了出身寒门的母亲的先例,他便不愿将自己的婚事演变成一桩政治交易。这么多年一直以没有遇到心爱的姑娘为由拖着。皇帝倒是很能理解,只是劝他就算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也要纳几个妃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而皇后对此的态度较为决绝。
林停晚此时向的操心的老母亲,“殿下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养尊处优,身份尊贵。放眼整个江国,没有殿下得不到的。为何对于选妃如此恐慌。”
“林卿,你一定得到的东西不多吧?”
林停晚蓦地抬头,不知江承璟在说什么。
江承璟不看他,缓缓道:“我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小便被灌输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这种想法。小时候学习课业,我总是比其他人学得慢,后来习武,旁人都能绕着猎场驰骋了,我还坐不上马背。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人,但是可怕的是我周边的人都认为或者希望我成为一个聪明人。”
他嗤笑一声:“但是怎么可能,无非是自欺欺人,抑或是碍于我的权势罢了。”
“你知道吗,林卿,在白水城外看到那些流民,我真的很慌张。对,不是怜悯,也不是生气,是很慌张。我害怕安顿不好他们,我只觉得有无形的大山压迫着我向前。就像是一个被寄予着深切希望的识途老马,但是我只想做个毫无作用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