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会那日晚上,是时清此生难以忘怀的场景。
玥然还是一如往常,一席暖黄色,一身温暖。她看着她走来,笑意盈盈地与旁人打招呼,任谁见了都会从心里被她的欢快明艳照亮。但是来到时清面前,她便又敛起了周遭的温情,一瞬从玥老板变回了坚毅的月然楼主。
“小兔崽子,我就知道你在京城没干正事,还偷溜回来?”
“我不小了,阿纯……”在玥然犀利的目光中,时清改了口,“……姐姐。我在京城本就没什么正事,一日日虚度光阴。”
玥然见他这样子,本着体恤下属的目的,垫脚够到他肩头,安慰地拍了两下,“不出岔子就是最大的任务,回去后继续蛰伏,等……”
“等到什么时候?四年了,每次的回翎都是让我继续蛰伏,这些皇家的鸡零狗碎有什么意思?文川都已经身经百战坐上门主,我还在为了给皇……那婆娘治病去大漠里吃沙子……”
玥然背手而立,闻言面目一凛,“时清,你若是不想做这个随时可以离开,我当年这么说如今也如此承诺。至于你若是想要权势财富,在我能力范围内也可以给,文川有的,你也不会差。”
“玥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贪生怕死,也不贪慕权财,我只是……”
“只是想在你身边。”
玥然心中有预测,但是当时清亲口说出来,她又感到不真实。这些年时清请翎的次数比她去钱庄借钱还多,按理说如若时无关紧要的记录,只需要通过京城月然楼传递,翎只用在要事上,直达楼主。
她在心里叹口气,指着后面灿然的花灯,问:“所以,你在至居里蛰伏了半月余,花大价钱买下这些,又神神秘秘托人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和我诉说倾慕?”
时清面色涨红,说实话他对男女感情也没什么研究,每天做探子小心翼翼的根本没时间弄清楚这些,仅有的一点经验还是来源于求医问药的路上和林停晚一起看话本,以及经如鸿对他家里的描述。
“女人喜欢什么?”经如鸿不假思索,“金银珠宝,钱财万贯。”
靠着微薄俸禄过活的时清:……没有。
他把目光转向同样是穷官员而且没娶上媳妇的林停晚。
林停晚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我不喜欢女人。”
为了不作答也不至于如此胡言乱语,在路上听到家长里短和说书人讲到风月片段就默默放缓脚步的不是你林大人?
按照这两个人传授给时清的说法,女子在这种时刻会娇羞躲避,其实是半掩琵琶、欲擒故纵,只需要面不改色大胆示爱,一般都能抱得美人归。
但是显然玥然并不是一般女子,她还没有等到时清说出来爱慕的话,就点破了对方的意图。
时清只能默认,一时语无伦次,“他们说,女人都喜欢惊喜和什物件。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个……”
“时清,你今年已经及冠了吧。”玥然从长计议,“这个年纪的男子,确实要考虑婚嫁了。改日我给你介绍个姑娘,用这样的法子重演一遍。我替你试过了,效果不错。”
时清听出她言语中的拒绝,攥紧拳头,声音低落而断续,“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玥然正色,“时清,我没有考虑的余地,我一个孩子的娘,哪里还有你们这样的年轻心态?”
时清如遭雷劈,张开的嘴巴半天没合上,“你……孩子……娘?”
玥然摆摆手,“别随便叫娘,我又没有月钱压岁钱给你。”
时清快哭出来了,但是又觉荒唐。这些年他确实离着远了,但是他和楼里维持着密切的联系,怎么楼主已经嫁人还生了孩子的事情没有一个人透露?
瞬间四肢百骸又回到了七年前,一股无助侵袭而上,他半是委屈半是麻木,最后只能幽怨地问:“还有一个……礼物,你还要吗?”
真诚的感情永远动人。即使玥然已经不再有这样的年华,也没有了爱人的勇气,但是这不妨碍她会被诚挚动容。于是她终于松了口:“那,劳烦时大人带路?”
——
郁熠朝冷眼旁观林停晚给时清上药,面上有些冷硬,心里已经诅咒了时清千百遍。
这种打断别人告白的人,应该被千刀万剐……
“别光看了,那边的布递我一下。”
时清从疾驰的马车上摔下来,伤的不轻,额头、面部都有擦伤,胳膊也摔断了,正垂着不能动弹。
“时大人,被女人拒绝了就要寻死觅活的?未免太没出息了。”林停晚已经听够了他对于节会当日告白场景反过来倒过去的描述,本来还有心怀疑玥然可能和楚言被杀有些牵连,现在一点疑心也没有了。
按照时清的说法,玥然一早就能猜到住在月然楼里的乡下女人是时清的生母,又赶巧在至居里见到了不肯露面准备惊喜的时清,于是留下楚言要撮合母子相认。在节会当天,她也收到时清的消息,中途全程和时清以及林停晚在一起,根本没有杀人的动机和时间。
只是时清实在聒噪,林停晚忍不住讽刺。
“林兄,你没有爱过别人吧?你没有心!”
林停晚:“再多说一句话,你右边的脸也可以滚下马车体验一下破相。”
时清不情不愿地噤声。马车内寂静异常。
——
时进七月,白水城的天不是阴云密布转瞬瓢泼大雨下个没完,就是朗日无云,酷暑难耐。但大多是雨多日头少,青石板上永远潮湿一片,青苔长了好几层。
楚言的尸体即将下葬,然而真凶依旧逍遥法外。无论是白家和衙门追捕的杜玄,还是另有其人,无论如何,看起来在商会结束前无法将真相大白。
商会已经接近尾声,再有不过十日就要结束。这次商会虽然坎坷重重,而且中途杀出个后起新秀,但是对于白家来说,仍然稳步向前推动着他的商界利益和霸主地位。
本来白家对于郁熠朝的锋芒十分忌惮,准备全方位打击将其摧残,但是越攻坚越感到此非一日之功。流风阁的铜墙铁壁内外兼备,内有郁熠朝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各路商人,油盐不进又精明异常,只能在生意上弹压。外有郁熠朝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让白家也只能和其相对僵持。
本想就着机会和郁熠朝真刀实枪地分利商战,谁知道连他人都难见到。谁家大老板在商会上不是个个孔雀开屏般交际虚与委蛇,只有他,整日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似乎也不是在打理生意,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
“甩手掌柜”从溪宁回来后便被各式的纷杂事务围在,一连三天,连至居里的门都没能出。没有和林停晚重逢时,他每天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做生意,一天也不分早晚,干到累了,无人打搅便短暂睡一阵。
时复流转,日日年年。
但是自从年初回到泾关开始,手下的人总是经常找不到他。一问,要么是去山里了,要么是去养病了,要么是不知所踪,所有的决策都汇集到华宿那里。起初华宿还觉得自己这个“摄政王”很威风,自己多干点活还能促进老板情感升华,那他离着主理的位置就不远了。后来越干越烦躁,日日期盼着老大能“顾家”。
听到林停晚被太子拉着去环容州游玩,华宿乐坏了,把他们家老板连夜拘禁,堆叠在层层账簿和文书后面,势必让他把事务处理完再出去。
郁熠朝拿出一张帖子,端详片刻。帖子纸质手感考究,上写烫金书法,自成一派,颇为雅意。上书五个大字“商会峰幕邀”,据说每一张请柬都是白义信亲手写上的。
华宿站在一旁,看到熟悉的字体无声冷笑。“这许多大事我职权不够无法决断。”就像这商会闭幕,自从郁熠朝现身后,流风阁的各个庄主没有一个收到请柬。
“这个地方……”郁熠朝扫了一眼会址,竟然不在城内,而是在白水城和齐纪交界的临山上。
“听说是以前白家发家的地方。”
郁熠朝疑惑:“白赫不是靠□□和借先皇的势发家的?若不是垄断国内盐铁,哪里来的权势?”
华宿一脸鄙夷:“白家对外宣称自家老爹辅佐先皇有功,家族受荫封。这临山是当年行军打仗路过此处,在山上庙里祈告,所言竟皆已成真。因此白家推崇备至,将山名改为‘临山’,顾名思义,天子驾临之地。而且保留了祭拜的传统,逢年过节大事不决,都要去问问神仙。”
“说实话,经商的哪个不供奉个护佑神,关二爷、财神爷,只要是个寓意好的,不管是锅碗瓢盆都给供起来,无非是要么图个吉利,要么就是来钱不干净,做亏心事掩饰罢了。咱们流风阁踏实做买卖,不信这个。”
他的本意是劝说郁熠朝拒绝白家神神叨叨的闭幕安排,这种行程如此大张旗鼓,肯定是白家彰显巩固自家商界统领地位的台子,给别人站桩本来就没有意思,何况还是白家。
郁熠朝却认真思考了他的话,缓缓问道:“那你觉得,流风阁应该供奉哪路神仙?”
华宿瞠目结舌,“老大,你以前不信这个啊。”
郁熠朝淡然:“现在信了。”
祈祷是希望的一种形式,信奉之人还对未来充满着希冀。
“我不能信?”郁熠朝见华宿表情古怪,追问。
华宿张张嘴没说话,只能摇摇头。他能说什么?说阿朝这半年变了不少?其实他也没有太明显的外在变化,依旧按部就班地经营着生意,不舍昼夜地赚取钱财。如果非要说不同,华宿觉得,郁熠朝藏在温润面皮下的锋芒正在一点点外现。他活得,更加真实了。
他干咳两声,拉回正题:“据说此次规模不小,连太子也不知道怎的都被白家忽悠了去。这明显是想要拉拢太子,为白家以后的势力铺路。”
郁熠朝一拍请帖,“去,流风阁的所有人都过去见见世面。”
华宿撇撇嘴,就猜到劝不住,他家老大最近和开屏的孔雀一样,比自己还爱表现。
“这又是什么?”郁熠朝拿起另一个请柬,相比前者,这个请柬就朴实无华多了。
“这个,虽然是以商柬送来的,但看上去像家书,我们不敢拆。”
郁熠朝皱眉拆开,发现是一封寿宴请柬。七月初四,白府,游仙水清波岛,共贺寿日,黎见尧敬上。
“黎见尧过寿,去白家湖心岛过?”
“哦,最近这事传的沸沸扬扬的。”华宿扇子开合,自顾坐下聊起来,“之前不是黎见昈伙同白家那个狗腿子钱至盗取了天下至宝店,其实天下至宝店的东西都是白家资助给耿奎的,有不少听说还是耿奎偷来的。白家就想趁此机会把东西要回去,结果黎见昈自从回来后就没有一天脑子清楚的。白家几次探望无果,怀疑黎见昈想私吞所以在装疯卖傻,就带着人去黎家兄弟住所大闹一通。”
“咦,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全砸了,后来不知怎地发现东西可能都被钱至转移走了,死无对证了,而且黎见昈那副痴呆样好像是真的……”
郁熠朝听着好笑,“两大商贾世家,为了一些文玩珠宝,竟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