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监虽领此重任,却分身乏术,故而不能常常露面。
倒是他的徒弟小洪子到各家上门很是勤快,颇能替夏太监分忧。
小洪子正是当年他从冷宫捞出来的那个少年太监。
他本来叫小南子,还是夏守忠接他出冷宫时,为除晦气、别过往,这才替他改了叫小洪子。
以夏守忠的地位,从冷宫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出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然他磕下那么多头、又说了那些掏心窝子表忠心的话,可也都是夏守忠这么多年见惯、听惯了的。
在这人压制人的深宫里,想要当他夏守忠身边的狗的人能从北宫门一溜儿排到正南门,多这一个瘦弱的少年也没差别。
所以初时老夏虽然收了他做徒弟,却也不如何留意。
可小洪子实在足够称得上是努力。
可能是在冷宫的生活太过清苦孤寂的缘故,他似乎是把接他出苦海的夏守忠当作了他的救命恩人。
从此满心满眼都只认他一个是主人。
年轻的小内监们照例要替年长有阶品的太监们守夜、做杂务,就如同伺候真正的主子们一般。
可不论是不是小洪子当值,他每日都是第一个起来候在夏守忠睡房外。
夏守忠上年纪后气管有了些毛病,晨起时往往有些不清爽。
一听见房里传来他习惯性的咯痰声,小洪子便立即捧着痰盂弓腰进去,服侍夏守忠唾吐,替他捶背,又捧上一盏早早温下的、润肺清嗓的甜汤。
做完这一切,他便去叫了专门服侍夏守忠梳头更衣的小太监来,自己则默默地将痰盂和恭桶拿出去涮洗。
小洪子从不像其他人一样把这些盛污秽的物事交给每日收发恭桶的辛者库净军处理。
他从来都是亲自洗刷,丝毫不在意其污糟。
他刷洗得极为仔细,还拿自己微薄的宫俸跟人换了些香料、香粉等物,用来将洗完的恭桶熏蒸一遍。
他做这些事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就是默默地、重复地做着。
还是夏守忠有一回自己在后院里看见了,这才知道。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一颗早已枯朽的心里却还是有些触动,就这样慢慢便也同小洪子亲近起来,也尽心地指点给他一些宫廷的规矩。
夏守忠越是同小洪子接触,越是为他可惜。
这个孩子实在是聪明,只是运道不好,在冷宫里伴着那个疯女人蹉跎了这许多年头。
那些年他只是勉强求生,哪里又有人正经教给他什么东西?
所以他连很基本的宫廷礼仪规矩都不晓得。
好在他够聪明,又足够勤奋,样样都学得快,很快就成了夏守忠的得力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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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洪子如今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因为得夏太监的意,他在一众太监中间也有几分体面。
日常也开始有许多人小意奉承他。
宫里的太监,除非做到总领、总管这样高阶一些的位置,便不能得别人连名带姓地叫。
可那些人既然要讨他的好,便当然不敢如夏太监一般叫他小洪子。
众人千方百计地问出他本家原来姓“简”,便在私下里都尊称他一声“简公公”。
小洪子连礼仪规矩都是后面慢慢跟夏守忠学起来的,当然更不认得几个字。
按理说以他的毅力和聪明,这些事情应该不在话下,可他的毅力和聪明都用在察言观色和溜须拍马上了,倒在旁的事上皆不大用心。
他只管拼尽全力去讨好夏太监。
谁也不知道小洪子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连他干爹夏守忠也不知道。
他从前的日子虽然过得坎坷,却到底在一样事情上讨了巧——
他身量虽矮,相貌却生得十分端正,一张面白无须的方圆脸,大眼睛,不苟言笑时倒常常能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与在夏守忠面前的时候那一种乖觉、谦恭不同,小洪子在面对地位不如他的人时候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外人在他眼里,只有“有用”和“无用”两种。
对于不如他的人,他连看上一眼都懒怠,但又能从变本加厉地压榨和欺侮他们的过程中找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至于那些暂时比他地位高、有体面的人,若让他看准了目标,他嘴里的各种吉祥话儿便如麦芽糖一般将人死死缠黏住。
等榨干了对方的利用价值,便丢开在一边,以至于踩上一脚也是常有的事。
若要拿他与什么东西作比,他则真正像是个“猪笼草”一般,能将目标慢慢地在蜜中浸死。
宫廷生活苦闷,谁又能不爱听那些精心设计过的甜言蜜语和奉承话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