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府衙时天光刚起,那海鬼似乎怕极了日光,一改嬉笑的模样,厉声叫着就想往大门阴影里躲,沈眈强行制住它,找了地关好。两人刚进门,就见着师爷带着一个骂骂咧咧的女子往偏厅去。
萧贽找到了还要带人出去捞尸的白濯,与沈眈一起去了偏厅,不多时白筱也来了,沈眈问那女子是何人,师爷答道是那具女尸的养母。
“什么玩意,”女子一听立刻不高兴了,“你个小鳖孙,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才是死人的娘,你全家都死人的娘,那小婊子是跑出去搞男人了,三天两头夜里出门,以为我不知道,XX的,等她回来老娘非给她个教训不可!”
她这么跋扈,师爷竟然也仍然好脸相待,安抚着:“好好好,搞男人搞男人……呸!仇娘你先冷静,喝口水喝口水。”
上了茶,仇娘才抿一口就“呸”了一声,“大冷天让老娘喝冷水,府衙是穷得明个就要关门了不成?连杯热茶都没了?”
那茶不算冷,半温的,只是也许对这大冬天里还一身单衣的女子来说算不上热。沈眈注意到女子手上明显的茧,想来干的是卖力气的活,怪不得不怕冷。
师爷一个头被她叫得两个大,赶忙喊人将女尸抬上来。
塞满冰块的女尸很快被抬上来,师爷道:“仇娘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小淑……”
“啪嗒”一声,仇娘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碎成了八瓣,她站起身,怔怔看着闭着眼的女孩,喃喃地不可置信,“小、小淑……”
“怎么、怎么会……”仇娘“噗通”跪在地上,愣了一会儿,忽然失去力气扑倒在女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师爷带着众人离开,一路上向众人解释女子的身份和她与女尸的关系:“那位仇娘以前是城里做衣装生意的,和一家人订了亲,却因为不喜欢人家跟别人私奔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回来了,还怀了个孩子,女子嘛,男人不在身边,又怀着孩子,就容易被人传闲话,又没找着什么好伙计,便去做了织工。”
织活不是丝娘那样的,又苦又累,常年和一缫缫粗丝打交道,手上总是被割得满是伤痕。
“……但我晓得仇娘人不错的,小淑就是仇娘捡回来的,和她儿子一起养,”师爷道,“别看仇娘嘴上不饶人,对小淑却如亲女儿一般,只是……”
只是如今,无可奈何,让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众人俱是沉默,师爷也闭了嘴。沈眈见萧贽在听到师爷讲到一半时微微蹙眉,悄声道:“阿贽,怎么了?”
他和萧贽还沉浸在诡异的气氛里,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萧贽道:“……那个死去的女孩,就是卖我荷包的人。”
沈眈惊讶:“是吗?”
“嗯,”萧贽看他一眼,“……抱歉,我当时有些失态。”
沈眈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对前头一声不响走人道歉,“没什么的,阿贽。那玉环碎了,我再重新送你一个可好?”
萧贽却道:“不用。”
至于为何不用,萧贽没说,沈眈也没法问——几人已经到了关那海鬼的地牢。
地牢阴森森的,阗安城里民风淳朴,没发生过什么大案,地牢空置几年,总算迎来了一点人气。
临进门前,沈眈问师爷:“这些年来可有孩童溺亡在海里?”
师爷不明所以,刚要答“并无”,一转头,就被捆得结结实实“海鬼‘吓了一跳:“这!这是何物?!”
海鬼原本在阴森森的地牢呆得颇为舒适,忽地好好的“独人小屋”涌进来一大批人,立马不高兴了,冲几人龇牙咧嘴,特别是师爷,似乎格外得人家偏爱,“哈!”
师爷脸色一白,慌忙倒退了好几步,海鬼也抻着脖子吓他。
白濯捏着下巴:“师爷你与它有仇?”
“不不不,”师爷吓得摆手,“我从未见过这……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惹上仇怨?”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师爷道,“便是它将百姓们拖进海里的?那、那要如何惩治才是……”
他动作有些浮夸,面上看起来一派光正,腿却止不住地打颤,白濯狐疑,点了点萧贽的肩示意他看。
萧贽碰了碰沈眈垂在身侧的手。
沈眈见了,侧手交代了离海鬼最近的白筱一句话,白筱听了,立刻伸手,一把扯开了捆着海鬼的麻绳。
“哈!”海鬼一脱离束缚,立刻扑向师爷,却被牢门挡住了,而牢门被这么猛地一撞,立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师爷脸色也被撞白了几分。
偏偏白濯抱胸靠着大门,他想跑都跑不了。
“师爷这是怎么了,”白濯道,“既无仇怨,好端端地怎么会这么害怕,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师爷勉强笑道:“不,怎么会,几位大人,地牢里阴森,这‘人’既然见过,我们……我们不如先出去……”
他这个反应显然有鬼,这时白筱道:“这几日在城里呆着闲来无事,从几位婶婆那听了一些轶闻。”
师爷看向她,白筱道:“似乎阗安一片沿海线的城镇,早些年的时候都有用活人祭祀的传统?”
她这话一出,师爷脸色顿时变得更加精彩。
“活人祭祀?”白濯也道,“这么一说,我们这几人里,只有师爷你是阗安人士……所以这玩意真的和你有仇啊。”
“不、不……”师爷勉强笑笑,“只是,只是,唉……”
“那是很早以前——如姑娘所说,二十多年前了,”师爷见死活逃不过,反而平静了,道,“海浪无情,百姓靠天吃饭,出海捕鱼,偶尔……回不来是很正常的,只是留在地上的人不甘心而已。”
白濯挑眉,“所以你们祭祀活人,为了让出海捕鱼的活人回来……你在开玩笑吗?”
师爷也没纠正他的“你们”——他那时也不过一个愣头青,对这种“渊源流传”的做法说不出个一二对错来,““怎么会?百姓们也不傻,祭祀海神……用的都是孩子。”
“那时候日子苦,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孩子?就从生得多的人家里挑一个。一般都挑大的那个,毕竟小的还这么小,是还能抱在怀里逗笑的时候,舍不得啊。”
而大的那个,在日积月累的困苦里相看两厌,没什么不好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