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昏迷的时日,路伽隐隐约约记起了一些事。
灯火攘攘的卡林那,窗台拂过的夜风,还有那个自己主动落下醉醺醺的吻。
五颜六色的笔在白纸上描绘出一个人形,画风有些潦草,人物有着黑色卷曲的长发,脸上添了两点紫色后路伽才满意收笔。
爱洛琳娜敲门而入,看见他稚嫩的画作,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路伽转头,蔚蓝眼睛里映出她的满头白发。
爱洛琳娜的第一缕白发冒出时,她的女儿已经出生许久。生下来时便被诊断出天生弱症的孩子,一路照料磕磕绊绊,最后也算是幸运,活蹦乱跳地长大了。
如果没有后面的那些事——
“祖母?”少年的嗓音唤回她的思绪,路伽把画上的人物分享给她看。
时间把她的心境磨平了,爱洛琳娜不再如年轻时那样冲动莽撞。她曾经是个强势的母亲,用错误激进的方式竭力反对过女儿与路伽父亲的结合。
而如今相似的事再度发生在自己女儿的孩子身上时,她会采用更温和更合适的方式去解决。
青春期里的悸动再正常不过,关键在于你如何正确去引导他的思想、他的行为,不给对方带去麻烦,不让自己走上一条错误无法挽回的路。
爱洛琳娜希望这些似有若无的情愫能成为路伽日后回忆起来懵懂青涩的回忆,而非糟糕的一地鸡毛。
她看着路伽手中的画,认真评价起来:“看起来是位漂亮的小姐。”
“小姐?长发的一定是女孩子吗?”
爱洛琳娜愕然,又再次看向这副粗糙的画作,她在卡林那没见过这类长相的人。
唯一的可能性便只有他刚从那回来的地方——伊特拉大陆。
从她踏足卡林那这片土地时,那未知的生物便缠上了她,缠上她的女儿,如今又盯上路伽,把他引诱到那片永夜。
路伽幸运地逃了回来,身上留下了吸血鬼的标记,但事情并不是很糟糕,他没被转化为血族,否则爱洛琳娜又要面临当初一样痛苦的抉择。
外祖母似乎误会了什么,路伽想解释。可是该怎么说呢?他对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太成熟的认知,只是在伊特拉见到这张脸时单纯地觉得好看,就画了。
但是又没好意思把内心的想法直接说出来,觉得有点像小时候讨厌的童话故事里的情节,因为美貌,莫名其妙对公主产生爱意的王子。
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了拧巴的感觉,一方面鄙视这样的自己,另一方面又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从这类长相找起。
“路伽。”外祖母的声音依旧慈爱,路伽却听出几分凝重,“从你回来后,祖母和父亲都很担心你。”
路伽对这话不以为意,他的伪装伎俩骗过了斯特兰德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年轻人胸中总有一股傲气,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朝着未来优秀猎人的方向又进了一步:“祖母和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血族并没有描述得那么厉害。”
“并不全是因为这个。”他听到爱洛琳娜一声极轻的叹息,“无论以后如何,你都有选择自己爱人的权利,但是与一些人接触会让你很痛苦......也许是祖母担心得太多了。”
落在画作上异样的目光被路伽捕捉到,哪怕仅仅一瞬,爱洛琳娜便恢复了正常。
只是在她走后,路伽把那幅画压在抽屉里最底层,决定以后再也不拿出来。
他在白纸上描绘第一笔时,出自纯粹的开心,然而自己的开心却令周遭的人难过,那一开始作这幅画就是错的。
放在角落的画随着时间发黄、褪色,也把最初完全没搞清的情愫强行按下去,成了一张遗忘的废纸。
可哪怕是废纸,它也是有痕迹的,淡褪的紫色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着色,出现在路伽面前。
他睁开眼睛,依然是卡林那的永夜,凄寒无边,洛维斯的双眼竟柔和得不可思议。
黑色发间隐匿着一根紫色的发带,这时路伽终于清楚地想起来这玩意儿到底从何而来,顶着发热生病的身体,短促地轻笑出声:“主人会戴着宠物送的发带吗?不值钱的东西,乱晃,又扎眼。”
洛维斯思忖这两个词的重量,轻轻飘飘说了句看似无关的话:“很多事是你先招惹我的,无论是三年前还是重逢后。”
路伽又笑了,占着病人的身份,语调颇有些玩味:“我影响到你了?”
“三年前没有。”
洛维斯只做否定的回答,不做肯定,却又句句都是实话,轻而易举便制造出朦胧不清的氛围,涉情未深的人很容易便掉进这种暧昧里。
路伽兀自感叹,嘲笑道:“这算什么呢......”
从小到大,路伽从身边人接收到的情感,永远都是浓烈又直接的,他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并且做出相关回应。周围同龄的男孩子,大多性格淘气又别扭,路伽却永远不吝啬表达爱意。
唯独洛维斯身上,充满飘忽不定的感觉,它会突然变成绳索,走向极端。
洛维斯端起放在桌上的热水,路伽看见他手中的药,产生应激反应,一脸抗拒:“我不喝!喝了母亲也不会回来!”
“...什么?”洛维斯探手试了他额间的温度,依然有些烫,额头触感落下的一刹那,蓝色的眼睛乍然清明一丝,人跟着恢复了正常。
洛维斯隐约猜测出几分:“你的家人以前都是这样骗你吃药的?”
人生病时总是会不经意卸下防御,路伽此时此刻鲜少对洛维斯说一些发自肺腑的话:“他们说幸运之神会眷顾每一个听话的孩子,母亲回来的时候,肯定也不希望看见我给周围人带来麻烦,但是没有哪一次他们的话是应验了的。”
“拙劣的谎。”
“他们每次开口我都知道他们在骗我。”受疾病影响,路伽声音有点弱,喃喃开口,“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每次都在期待。”
“这样么?”洛维斯不痛不痒接他的话,“只要生活在蜜罐子里,哪怕周围全是谎言,你都能感觉幸福呢。”
路伽不满反驳:“你这是在曲解我的话。”他说完,剧烈地咳起来。
“没有人对我说过谎,他们并不会像你的家人那样,精心谋布谎言,只是为了维护孩子一颗稚嫩的心。”
路伽投去怜悯的眼神,洛维斯对这目光感到不解。他把血淋淋的真相看得比注满情谊的谎言更重要:父母从不在他面前遮掩,从一开始他就接受了自己的出生只是家族利益的结合,接受自己只是斯特兰德的一个符号。他为这个目的而生,最后也会因完成这个目的而死。
每朝着目的走一步,他就离期待的死亡更近一步,身居高位的血族名利双收后往往会惧怕自己的孩子,恐惧他们迎来替代自己的那天,洛维斯对此却有种微妙的情感。
他雕刻时追求尽善尽美,反复用刀琢磨直到让石头呈现完美的形状,最后把它打碎,他的人生轨迹,也像一尊被不断完善的雕塑,完美成型的那天就是它毁灭的日子。
就像画了一个圆,首位相接的线条不过是回到了原点,但是大多数人依旧认可这个图形象征的圆满性。
只是他本应坚定地朝着这个目标行走时,中途遇上了变故。
“又是这个眼神。”路伽小幅度调整了下睡姿,金色的软发懒懒散散垂下,挡住部分视野,“斯特兰德先生每次观察我时都是这个眼神,比起自己观察获得的信息,不如坦诚一点,直接问好了。”
“我在你面前的时候是最坦诚的。”洛维斯再次拿起药,路伽敏锐地闻到气味,如临大敌般地身体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