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利小姐安。”
莱诺回到伊特拉的这段时日,重要的人物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唯有眼前这位行踪不定的兰利家主,迟迟未能见上一面。
如今对方站在自己面前,又时隔数百年的光阴,便不由自主将她与自己离开时的模样进行对比。
真像,任谁看了都会联想到曾经的兰利二小姐。
然而也是有些许不同的地方。
相比前者温婉动人的性情,维拉妮卡身上天然带着一股孤高倨傲的气质,媚中带飒,成年后这份锐利便愈发挡不住,像暗夜注视的狼忽然走出了月色,成为众星拱月的存在。
这感觉很相似,莱诺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举着酒杯客气寒暄。
“自多年前一别,您出落得愈发漂亮了。”
维拉妮卡扑哧一声,并不见这份夸赞带给她多大的喜悦,皮笑肉不笑,道:“恭维的话就不必了吧?”
洛维斯注意到她身后出现的新面孔,对视一眼,那血族便畏怯地低下头,不再看他。
这细微的神情被维拉妮卡捕捉到,她不满地瞥向身旁人。阿利斯特欲开口道歉,又想起接受的训诫,便又只得以噤声代替了行为。
步子往前移动两步,恰好立于莱诺和洛维斯中间。维拉妮卡身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显得与这场宴会的整体基调格格不入。
明亮的宝石点缀于胸口领结和腰封,优雅大方,然而在这里还是显得素了些,但她偏偏生了一头惹眼的红发,自然就受到了更多注目。
“莱诺先生,劝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儿。”
话里的对象明晃晃指向洛维斯。
“小心他连带着你一起没命。”
绿色的眸光与紫色相撞,倏地一闪而过的狠戾。她径直往前走,身后的阿利斯特紧跟上去,只余一句礼貌的道别。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
与维拉妮卡的对话结束后,莱诺不由得望向洛维斯:“兰利家主,你还是多提防着点吧。”
他虽然不知道维拉妮卡和洛维斯到底有什么仇怨,但仅凭刚刚的对话和她看向洛维斯的眼神,便足以看出来那股恨意十分浓烈。
酒红的液体映着清冷的光,洛维斯幽幽开口:“该提防她的不是我,而是你。”
莱诺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我跟她没什么恩怨。”其它的不知道,但他可以确信,方才维拉妮卡对他展露的恶意全部受洛维斯牵连。
“马上就会有了。”
洛维斯打了个哑谜,为这份疑虑又添上一层迷雾,所幸他也不是什么较劲儿的人,想起方才的事,忽然喟叹:“刚刚短暂的谈话倒是让我想起亲爱的,真是被嫉妒蒙了眼,两个毫无关联的人怎么想也不可能扯上关系......”
洛维斯见他一脸懊恼,又道出一句别有意味的话来:“虽然是不同的花株,但是经由同一水源浇灌,烈日暴晒,当然相像了。”
他沉吟片刻,复又纠正刚才的形容词:“不像花,像刺,不管自己怎么样,总是要把人扎得鲜血淋漓才好。”
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混着虚弱的声音传来:“她从来不是任何东西能定义的。”
洛维斯似是不认可他的看法:“不稳定、不确定性,一旦超出了既定范围,就应该拿东西栓回来。”
莱诺转头看向他,故友身上的某些方面一如既往执着,并有意无意证明他的观点行为是对的。初期他们曾因此发生过争执,但随着时间流逝,二人心照不宣,不会过多讨论这个话题。
但今晚,不知道是否因为积攒的不忿和酒精作祟,莱诺忽然有了想争执成功的念头。
“洛维斯,你自己建构的秩序正在崩塌,那个人类来后加速了这种状况,但是你还没发觉——你觉得那是因为什么?”
“是什么并不重要。”
“一张脸,一副躯体,一项讨你欢心的本事?就引得你做出那么多事,别告诉我是因为你最瞧不起的东西——你所定义的、浅薄的爱。”
“我不认为是那种东西。”洛维斯这口酒饮得比平时急了些,辛辣灼烧着喉咙,似止不住的火焰,“第一次见面时权当陪小孩子玩了个无聊的游戏,哪怕被骗了也没放在心上,很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洛维斯自认为是个记性不好的人,倒不如说是懒得去记,那些无用的事与人根本不值得去花心思,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他长期远离社交人群。
“但没有想到重逢后见到的一刻会那么印象深刻,莱诺,你比我更清楚,有些东西你不抓紧它,它就会跟着时间岁月流逝,再也找不到踪影。”洛维斯抬眸与他对视,“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血族。”
关于莱诺所说的秩序崩塌,洛维斯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享受着适当打破规则带给他的愉悦感,然而当那些东西试图瓦解其根本的形态时,他会选择拒绝接受。
“至于爱,倒不如说是占有欲。”洛维斯一点一点剖析自己,似要将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合理地拆解分析才肯罢休,“就像母亲那样,占有她身边的每一个情人,她对‘爱’这个词掌握了所有的解释权。”
很长一段时间后,洛维斯才明白母亲不爱自己,他之于母亲,就像莉娜之于父亲。父亲透过莉娜在欣赏他自己,照镜子一般顾影自怜。
但是洛维斯不否认,在母亲的观念里,她一定是深爱自己的孩子的。承担意识的载体消失后,那些解释也就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他又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对着谁说话:“只要sweety说句愿意,爱洛琳娜为他修建的乌托邦世界,我可以建造得比它更华丽更巨大......”
那股阴恻恻的气息又涌了上来,或者说其实一直徘徊在洛维斯身上,从未消散。
思绪飘向了方才中断的缠绵,洛维斯不由得又懊恼起来:刚才不应该放人走的,好想抱他......
莱诺半天也没答话,洛维斯瞥向他,瞧见一层薄薄的细汗从他额间渗出,微弱冷光渐渐消逝于掌心。
“你这副样子,莉娜知道吗?”
莱诺缓了会儿精力,眼珠子迟缓地移动了点儿,摇摇头。
见状,洛维斯无声地笑了:“装装可怜,流几滴泪,我亲爱的妹妹向来吃软不吃硬,说不定就从别的血族那儿回来了。”
莱诺没有接话。
洛维斯回应这份沉默,悠悠叹道“这种时候,你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莱诺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她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你说哪件?”洛维斯语气淡漠,“太多了,记不清,你不如自己去问问本人。”
不过洛维斯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莉娜的踪影了。
他的sweety,又去哪儿了呢?
指尖轻轻敲了下杯壁。
算了,再等等吧。
烛火飘荡摇曳诡谲的夜色里,映着发丝成了染点橘色的深红。
维拉妮卡带着阿利斯特寻了个清净人少的地方坐下,目光扫过宴会的众人,搜寻半晌无果后,便收回了视线。
阿利斯特察觉其中涌动的情绪,斟酌着字词:“您在等什么人吗?”
“也不算等,毕竟事先并没有约定。”她漫不经心地轻叩桌面,时间流逝了会儿,随后站起来,道,“在这里等着。”
他看着维拉妮卡向这儿的仆人走去,递了个红色丝带包扎的黑色盒子给对方,又开始叮嘱一些东西。
阿利斯特离了些距离,自然是听不到具体内容,他转回头去,独自消化这份拘谨不安的心情。
若是从前的身份,此刻他应该和外面的流民待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能进入这样的地方。
阿利斯特并不觉得这是件多么荣幸的事情,越是感受到这里的奢靡繁华,便越是为外面的血族痛心疾首着。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与这里的环境迥然不同,难以融入,长久积攒的自卑和对他人怜悯的情感主导着他,一时之间难以从中挣脱出来。
世间也许存在着纯粹的善,然而怀着善心所做的并非每一件都是善事,自我的善良导致更严重的后果,那便是另一种恶。
就像你在怜惜坏掉枝丫的生命,不愿剪掉它时,病害早已无知无觉扩散到整棵树苗,酿成了更严重的后果。
这些道理,是他进入兰利家族后学会的。
皓白素手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你应该学会一个人应付这种场合。”
维拉妮卡从他面前绕过坐到另一张椅子上,阿利斯特有一顺期望头顶温热的触感,然而它只是随着主人从上方掠过。
阿利斯特小抿一口酒,垂下眼帘,掩饰心底的情绪:“我明白...”
阿利斯特并不清楚维拉妮卡此行带上他的目的,心中仍有许多疑惑没问出口。
“这里的血族基本上都是些媚上欺下的东西——”她支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舞池中央的人群,“你要是看不起自己,那就真的没人看得起你了。”
不远处有位血族男性正朝着维拉妮卡的方向走来,朝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兰利大人安。”
维拉妮卡看他一眼,敷衍回应:“嗯。”
男人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阿利斯特身上,轻蔑之情溢于言表,令他再度不安起来。
“前几日送的礼不知是否还合大人您的心意。”
“什么礼物?”维拉妮卡悠悠抬头,绿色的眼眸看不出别的情绪,“兰利家每日门庭若市,想来先生您送的东西平平无奇毫无新意,否则我也不会什么印象都没有。”
男人微微一笑:“是在下没有事先打听好您的喜好。”
阿利斯特不敢插入二者的谈话,这副卑微懦怯的样子映入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眼中。
“家中有两个弟弟,您若是感兴趣——”他的意图逐渐明朗起来,“他们俩或许更能讨您欢心,不像某些来路不明的贱民,沾了他们身上的晦气。”
这时,男人的目光则是毫不避讳地望向阿利斯特,恶意满满:“不知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类似这样重要的场合以前却从未见过您......”
阿利斯特迎上他的目光,话卡在喉咙里,如何都发不出一点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