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多想了吗?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样的体贴其实是为了让他安稳地待在原地,别再追逐什么,别再靠近什么。
少年抿着唇打字:“为什么突然要换客卧的床?”
瑟林这次迟迟没有回复,阿莫捏着星环,手心发紧,却听到工作员的呼唤:“阁下,您要来看看样品吗?我们准备了几种不同的材料和柔软度,都是我们公司非常受欢迎的硬床款式。”
“当然,如果您有特殊的需求或者都不太满意的话,我们也是可以提供定制服务的。”
“阁下……阁下?”
雄虫似乎是在神游天外,被叫了好几声才有了点反应。
某个应该是很寻常的词闷闷地压住了他的神经,所有思绪都停止了流动。
也许只过了几秒钟,也许又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阿莫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无比,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般。
“硬床…是他吩咐你们的吗?”
工作员一怔,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谁?您是说瑟林先生吗?是的,他是这样特意嘱咐的。”
他注意到阿莫的神色,有些尴尬起来,“当然,客户也说过还是以您的最终意见为准,如果您更偏向软床的话,我们也可以……”
琥珀终于划破了他的指腹,有鲜血溢出来,滴在他的心脏上。
他该觉得疼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阿莫觉得自己坠入了一片真空中,工作员的嘴一张一合,他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只感到无边的窒息。
硬床……选你喜欢的……以你的意见为准。
军雌知道他不习惯软床,所以才会让他在主卧一起睡,如今却对客卧的床做出这样刻意的安排…这意味着什么?
雄虫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明明白白地叫嚣:他容忍你住在这里,却不愿再和你保持更亲密的关系。他要和你分开。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空气猛然倒灌进来,溺水的灵魂刚刚从窒息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就要去抓那唯一的救命稻草。
聊天界面仍然停留在他刚刚问出的那句话,他却开始后悔。
他不应该那样问的,他不应该给军雌说那些话的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只要阿琉克斯不露出自己的脚踝,他就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勇士,他就可以摆脱传言中的宿命。
阿莫在星环光屏上飞速敲击着,大脑却乱成一团。也许他可以尽快换个话题,也许他可以找个借口,阻止那支箭射穿他的灵魂。
然而下一秒,他意识到,在军雌面前,他从来都不是阿琉克斯,他只是伪装成阿琉克斯的帕特洛克罗斯。
在特洛伊战场上,被万箭穿心的帕特洛克罗斯。
瑟林:我最近总是晚归,每次你等我太久的话,会影响你的休息。所以我想…也许你睡在客卧会更好。
多么善解人意的关怀。多么拙劣蹩脚的理由。
分开睡。军雌明确地表达了这个意图。
那滴落下的血浸出一片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冰冷,刹那冻结了他的心脏,一敲即碎。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却还是强迫自己打下一行字。
阿莫:我会早睡的,我昨天就很早。
当帕特洛克罗斯面对的是太阳神时,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还能抵抗什么呢?
他只能看着漫天的金光化作燃烧的箭雨。
瑟林: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最近睡眠质量很差,我不想影响到你。
太阳神从不慈悲。
军雌的话听起来体贴而关心,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推得更远。这不是商量,也不是建议,而是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
他的心被敲碎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痛。和着血的碎片扎进他的灵魂深处,他却叫不出一声疼。没有谁伤害他,是他贪得无厌,自食恶果。
“您来试一下这张床怎么样?”工作员的声音响起,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某种薄膜。
阿莫抬起头,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陌生和疏离,就像他第一次在这个星球醒来时那样。
他木着脸回答:“不用了。随便哪张都行。”
家居公司的虫对视一眼,见雄虫脸色不佳,也没敢多问,只是低声道:“那好,我们工作完成了,就不打扰阁下了。”
阿莫点点头,机械地签下了验收单,又把他们送到门口。他倚在玄关,望着走廊尽头的电梯,直到那两只虫的身影完全消失。
然后,他慢慢地转身,看向客卧的方向。那扇门大开着,露出里面崭新的床铺。
那张床,看起来和主卧的一模一样,同样的尺寸,同样的材质,同样的硬度。
那么是哪里不一样了?他的脑子里卡着一根针,一碰就疼,不碰也疼,他终于不再去想那些问题了。
对于被太阳神放逐的冒犯者来说,前进是黑暗,后退也是黑暗。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玉枝同梦。
熟悉的涩味充斥着鼻腔,锈迹斑斑的金属板在脚下发出吱呀声响。天空阴沉得几乎压到头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息。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这是他自以为已经逃离了的地狱。
他背着背包,站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屋子前,没有收获多少东西,却觉得肩上万分沉重。
他摸了一下连接金属丝的触控版,推开门。简陋的床铺,破旧的桌椅,角落只杂乱地堆放着箱子,窗台上除了玉树,还有一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罐子。
他恍惚了一瞬,突然觉得角落应该有什么吗?罐子里应该有什么吗?
没有谁回答他,很久以来,这里都只有他一个。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整理包里那些零零散散的回收品,从隐秘的夹层里摸出几枚星币。他打开了自己的小金库,开始数积攒下来的家当。
这是他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其实有多少钱,他再清楚不过,只是为了给某个执念打上更深的标记罢了。但是今天,数到最后,他愣愣地坐着,他总觉得这个小盒子里缺了什么,什么这些冰冷的金属制品以外的东西,代表着另一种希望的东西。
他感到一阵烦闷,负气似得狠狠盖上盒子,藏回那堆箱子里,顺便拿出几根营养棒。
他咬着营养棒,觉得没滋没味的,好难吃。
窗外又响起了雷声,雨滴开始敲打屋顶。他望向窗外,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
雨越下越大,将整个垃圾星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想,他应该是在等什么吧,是等日升日落,或者雨来雨停。
他等了一晚上,雨也没停。
他坐得有些麻了,额角的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顿一顿地跳。
明天最好会停。他默默想着,翻开自己的小本子,查看自己记录的那些大型废品会被投放的时间和地点。
翻到某一页,和前面只有他看得懂的鬼画符比起来,上面的字迹不知道为什么认真许多,却是一连串他看不懂的规律代码。
A7X9B2Y6Z
A3M5Q8C4Z
……
……
A9L2W7F3Z
A4P6K8Y5Z
A1T8V6D9Z
窗外闪过一声惊雷,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猛地一紧,那根神经刹那断裂开来,鞭挞在他的心口上。他的心脏急促跳动,却觉得喘不上气。
他没有去管那几乎负担到极限的器官,勉力睁大眼睛,去数那串数字。
十七,十八,十九……
为什么是十九串,为什么只有十九串?不,不,应该是二十串的,还有一串呢,还有一串是什么?!
钝刀割在那些完好的神经上,不是为了解脱的阻止而是折磨的催促,它们磨出一股股钻心的疼,一声声嘶哑的质问,像是干涸的记忆河床上的裂痕,掰一下都是扑簌落下的泥沙。
是什么?你忘了什么?你怎么能忘?
“是…是……”
泥沙越落越多,他强忍着疼痛,拼命去挖,终于看到那掩埋在黄土之下的,磨损而破裂的河碑。
A5R3…K9E2Z
那他没有记下,又还是记下的代码。他根本难以忘记的代码。
二十串代码,二十天,他和军雌分离的二十天。
那现在呢?现在又是第多少天?
他踉跄着起身,走到窗边,这才发现那株玉树已经死了。它歪倒在盆里,叶子是绿的,树枝是绿的,只有靠近土壤的根部露出腐烂的黑色。
他抬起头,雷光照亮的瞬间,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窗上映出一张脸。一张苍白的,眼尾泛红的,不再青涩的,毫无生气的脸。
原来这是他啊。阿莫想,原来这就是垃圾星的,孤独的,一无所有的,从未等到瑟林归来的阿莫。
庄生遇蝶谁是客,相离徒有相逢梦。
黑暗里,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及的地方,满手泪渍。
他醒了。
星辰隐匿在厚重的云层后,连窗外的霓虹都变得黯淡无光。房间里是新床的气味,陌生而冰冷。
阿莫就这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听着时钟的滴答声,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界也许模糊不清,但是那种失落和恐惧却如影随形。
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等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等脑子终于重新找回自己的触感连接。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床垫确实是让他舒适的硬度,和他习惯的感觉一样。瑟林太过了解他的习惯和喜好,连这种细节也从不会忽略。
少年有些自嘲地想,军雌是一个太过合格又心善的饲养员,他却是一头想将他拆吃吞食入腹的狼。
他的饥饿感从幼时起就长在胃里,扎在骨髓里,改都改不掉的劣根性,唯有拿军雌的血肉来填补这个空虚的洞,从他没有把他丢在垃圾星的那一刻,就回不了头了。
他要军雌引颈受戮,要用他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来引诱他,支配他。
然后,让他吃掉他,咽下他的所有,他的一切。
他们永远在一起,哪怕不是以爱人之名。
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他知道,是瑟林又要走了,在他醒来之前。但是脚步声突然沉寂,片刻后才传来大门重新上锁的电子音。
天要亮了,少年却重新陷入了睡眠。
手腕上的星环“嘀”得一声轻响,是消息提示。
“您购买的001号商品虫纹贴已成功下单,预计今日下午送达。感谢您的购买,期待下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