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建筑外观并不起眼,板正严肃的结构和线条在帝都建筑群中显得十分低调。
如果不是门廊上那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帝国双翼与剑盾徽记,很少有虫会意识到这里就是培养了无数军事天才的第一军校主楼。
大厅内,空调送出的冷气与紧张的情绪混合,长队中偶尔有虫窃窃私语,但大多数都沉默着,视线或凝视前方,或低垂于地,全然沉浸在期待与忐忑里的模样。
招生官眼神专注地看过一份份申请表。他已经做了多年的招生工作,见过无数怀揣梦想的面容,也目睹过无数希望落空的瞬间。
第一军校的入学率只有百分之三,这意味着站在他面前的大多数虫,都会与这所象征着帝国最高荣誉的军事学府失之交臂。
“下一位。”他递回了一张申请表,头也不抬地说。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响起,下一份申请表被推到了他面前,摁在上面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细看有些微小的伤痕和常年与硬物摩擦留下的薄茧。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黑发零散,绿眸沉静,略显苍白的肤色下却透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凌厉。
招生官的目光一凛,多年的经验让他立刻意识到面前这只小雌虫的潜力。他快速浏览起那张申请表,却在关键处微微皱眉。
表格简洁地近乎粗糙,雌父雄父一栏全部空白,出生地填的是第四星系一颗编号闻所未闻的荒星,唯有等级那一栏醒目地标着“A级”。
他挑了挑眉,心中几分了然。
对于高等级的却没有任何背景的贫民雌虫来说,除了成为一名军雌,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像样的出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攒够财富,换取一个高等级雄虫的伴侣的位置,是他们脱离僵化期和精神暴动的唯一机会。
这样的故事他见得太多了。
“体检在左转的走廊第三个门,”招生官收下申请表,盖上印章,递过一张回执,“带上这个。”
然而那只雌虫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请问,是要测信息素吗?”
“啊?”招生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你是担心发情期到了,会影响考核?”
他放松了语气,这种担忧对年轻的雌虫来说再正常不过了,“没关系的,我们的考核是分批进行的,发情期这种特殊情况是可以延后的,到下半年才会统一入学。”
细碎的发丝遮住了对方的眉眼,招生官只看见雌虫抿了一下唇,好像还是不能确定什么。他捏着回执单的指尖似乎过于用力了,这样的紧张远超普通的候选者。
招生官隐约觉得有些异常,但在长队的压力下也没有多想,只是挥手示意下一位。
阿莫默默走开几步,他其实是担心自己的雄虫信息素被检测到,虽然他在星网上搜索过了,都说雄虫是可以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释放的,但是他…他实在是对自己说不准。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他头一次如此希望自己能被误认作是一只雌虫。
军校体检中心的光线柔和而明亮,半透明的隔断将不同的检查区域分割开来,有序而不拥挤。
阿莫站在扫描舱前,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军医是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雌虫,他注意到少年的紧张,缓声安慰道:“放轻松,只要等级过关,体检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合格的。”他温和地笑了笑,“到了初试和复试才是真正要淘汰的时候呢。”
“来,站到扫描舱里。站稳,四肢放松,目视前方。”
舱门在身后合拢,红色的扫描光从脚底开始缓缓上移,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被悬梁刺股般紧绷。他无比清晰地感到虫纹贴浸着汗水贴在皮肤上,听到血液在耳膜中敲打出急促的鼓点。
他想咬紧下唇来分散注意力,但是无济于事。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光线的逐渐接近后颈,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毫米的移动都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真正到达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大脑尖叫着发出剧烈警告,让他不要屏住呼吸,不要窒息着失去氧气的供养。
“嘀——”
清脆的通过提示音响起,阿莫如释负重,急促喘息着,感受到肺部突然被允许扩张的自由。积蓄在身体每个角落的意志力退潮般涌出,他一瞬间差点失去肌肉的支撑跪倒在地。
他扣紧了舱壁,尽力掩饰自己的异常。
舱门打开,军医已经在查看扫描结果:“你的激素水平没有显示出什么异常,发情期应该也还没到吧?”
阿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哑着嗓子说:“……没有。”
军医在表格上做了一个标记:“那好,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你可以参加最近一次的初步考核,就在下周,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神情里没有丝毫怀疑,这让阿莫暗自松了一口气。
少年的目光垂落,落在地面光滑的瓷板上,那里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伪装者的影子,一个梦想骗子的轮廓。
他轻声回答:“没有。”
军医抽出一张单子递给他:“好的,这是你的体检证明,记得带着它来报道。”
他注意到年轻雌虫仍然没有恢复自然的神色,笑着说:“回去可以去我们的官网上了解一下历年考核的情况,加油啊。”
阿莫点了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他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在无数个他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夜晚。
他知道考核分为初试和复试,初试是开放式的,是为期五天的相对简单的体能和技能测试。他可以每天回到公寓,按照瑟林最近早出晚归的,连面都见不到几次的忙碌作息,他只要忽悠过小1,大概率就不会被军雌发现。
只是封闭式的复试……
算了,他捏紧单子,多想无益。
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所以哪怕是黑暗深渊下的无路之地,他也要走。
走到每一滴鲜血都流干,养出刺破天的荆棘,死死缠绕住那金色的王座,和端坐在上的太阳神。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落,今天是第一军校的报名开放日,校园里比平时多了几分活力与喧嚣。匆忙的军雌们神色沉稳,仪容严整,怀揣梦想的报名者们或兴奋或紧张,脸上满是憧憬和期待。
少年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他不需要寻找什么,他只是每走一步都想,这就是瑟林的母校啊。
他脚下踩过的路,会是军雌当初踩过的吗?他轻轻一跃要够到的树枝,会长过军雌曾经摘下的树叶吗?他路过的训练室,会留下过军雌从前喘息着倚靠着滴落的汗水痕迹吗?
校园中央矗立着一座古老的钟楼,青铜色的表盘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金痕。
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能穿过时间的河流,走到他要去往的彼岸吗?
和军雌并肩的彼岸。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到正时,钟声没有响起,只有细长的指针一格一格无声地爬过表盘。
阿莫沉默地转过头,看到一座开放式的靶场。后金属网栏,有几个军校生正在进行射击训练的身影。
网栏旁的宣传板上,一张照片让他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半分。
那是一张年轻军雌的照片,火红色的头发仿佛天边燃烧的云霞,赤褐色的眼眸熠熠生辉。他的面庞轮廓分明,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种和现在一模一样的锐气和骄傲。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额角还没有那道醒目的伤疤。
是瑟林,少年时代的瑟林,神采飞扬的瑟林。
照片旁是一连串令虫目眩的记录:
第37届军校联合射击大赛个体全能冠军
连续三年保持军校移动目标精准度最高纪录
极限距离狙击1500米无风偏差,校史最佳
单轮30靶满环靶心命中,用时仅43秒
……
他把那些字一个一个读到最后,感到心脏一阵奇异的跳动,是无法抑制的心悸。
少年情不自禁地去摸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仿佛不是隔着那层薄薄的玻璃,他就能摸到那张年轻的面庞,跨越十年的光阴。
“你是瑟林指挥官的粉丝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阿莫吓了一跳,他猛地收回手,转过身看到一只跟他年纪相仿的雌虫,活泼的脸上点缀着几颗小雀斑。
“指挥官也是我的偶像呢!”那只雌虫兴奋地说道,自来熟地靠过来,“他真的超级厉害!你看这上面的射击记录,从指挥官毕业以来还没有虫打破过!”
“我哥哥说学校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要是能打破指挥官的记录,就能直接获得行动部的实习资格,但是到现在都没有一只虫能做到……”
他侃侃而谈着,热情洋溢的语调让虫难以插话。
阿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保持着一个他认为安全的距离,那是他长期在垃圾星生活养成的本能反应。
对方终于注意到了他的戒备,尴尬地挠了挠头:“啊,抱歉,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赛里斯。你也是来报名第一军校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并没有被他的热情感染,只是客气地简短回答:“阿莫。”
开朗的雌虫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笑容依旧灿烂:“我看你在这里站了好久了,我以为你也是瑟林指挥官的粉丝呢。”
“粉丝?”阿莫捕捉到这个生疏的词语,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额…”赛里斯眨了眨眼,对阿莫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就是,很崇拜某只虫的意思。会关注他们的消息,收集他们的照片,了解他们的事迹,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虫…那种感觉,你懂吗?”
阿莫慢慢地点头,像是在消化这个新概念:“所以…你很崇拜瑟林?”
“当然了!”赛里斯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哥哥就是他的下官,真希望我能通过第一军校的考核,毕业之后也到行动部去,那样就有机会和我的偶像一起出任务了!”
听到这话,阿莫平静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他试探着说:“进入行动部,就能和瑟林一起出任务吗?”
“是有机会啦,”赛里斯笑着说,“不过如果你特别优秀,毕业的时候就能得到军校的荣誉授章的话,也许就能破格成为指挥官的副官呢。
“我记得指挥官当时毕业没多久就成为了伊斯顿元帅的副官。据说那是因为他在最后的实战演习中,凭一己之力逆转了整个战局。”
“天啊,那简直是军校历史上的传奇,我哥哥说当时元帅就在场,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邀请指挥官加入他的团队。你能想象那种场面吗?”
赛里斯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有关瑟林的种种成就。
他没有发现,原本一直保持着距离的少年逐渐倾近过来,有满天星落在那片碧绿的海里,不知是多少年前就开始闪耀着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