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垠的黑暗。
阿莫的意识像是被扔进了一口深井里,不断地下坠,却始终无法触及底部。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混沌。
然后,是疼痛。
细微的,针刺般的疼痛首先从他的太阳穴传来,接着蔓延到四肢。这种感觉并不尖锐,反而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闷闷地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是神经的指令似乎迟迟无法传导到眼皮。他的喉咙干燥得发痛,舌头抵着上颚,感觉像是吞下了一把沙子。
他缓了一下,才勉强撑开了眼皮的一条缝。
等视线终于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下是冰凉的地板,周围是三面纯白的墙壁,只有前方看起来是一整面透明的玻璃。没有窗户,没有装饰,只有一张床。
阿莫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
记忆如零散的碎片般浮现。
雨水。针剂。追逐。昏迷。
他艰难地抬起手,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换成了一件单薄的灰色罩衫,左臂上还有一个细小的针孔,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是麻醉剂的痕迹。
阿莫小心翼翼地开始活动身体,肌肉似乎在逐渐恢复知觉,但仍然有些迟钝。他缓慢坐起身,感到一阵晕眩袭来,不得不撑着床脚稳住自己。
房间里出奇的寂静,只有头顶某处通风口发出的微弱嗡鸣。
他再次环顾四周,想寻找任何可能帮助他逃离的线索。
玻璃墙看起来异常坚固,没有任何开口或缝隙。墙壁光滑如镜,连一颗螺钉都看不到。
阿莫正要站起身进一步探查,突然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他立刻绷紧了身体,竖起耳朵。
是两组脚步声,一快一慢,伴随着交谈的声音。
“那些军雌的眼睛都长哪儿去了?虫成没成年都分不出来?!”一个尖利的声音里满是恼怒。
“谁叫这些垃圾星的虫都又穷又瘦的,年轻的看起来都一个样儿……”另一个声音似乎在低声辩解。
“看起来一样用起来能一样吗?没成年的,药剂效果才最明显!别废话,让他们回去继续抓!”第一道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更加烦躁。
“把剩下那批都给我验了!”
脚步声和说话声一同远去,似乎只是路过。
阿莫的心脏狂跳起来。
药剂效果。未成年。垃圾星的虫。
他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些话语中隐含的信息,所以第四军团的虫抓他并不是偶然。
为什么?是要做什么实验?
“验”是什么意思?他们要怎么测试他是否成年?会是通过虫纹吗?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后颈,在触碰到那熟悉的贴片时微松了口气。虫纹贴还在,但是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也许贴片边缘已经开始模糊了。
他的思绪回到外面那些虫的对话。
如果他们检查他的虫纹,发现他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虫,会怎样?
他要怎么做?是趁有虫来检查他时出手逃跑,还是再观察一下情况?
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根据那些虫的对话,似乎他已经被带离了垃圾星。那么是主星吗?还是别的……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他。
这会不会是瑟林想要调查的地方?瑟林会在这里吗?他会见到瑟林吗?
这些想法让他恍惚了一瞬,有万千情绪如炽热的地火在胸口炸开,紧接着凝固成熔岩拥堵在那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是很快,另一阵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似乎是朝着他所在的房间走来的。
阿莫心神一凛,迅速压下杂乱的思绪,决定暂时装作昏迷。
他悄悄躺回去,掩头只露出几乎闭合的左眼,通过眼帘的缝隙观察外界的动静。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了解这个陌生地方的构造,需要知道外面是否有守卫。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时间,在那个神秘的“药剂”被注入他体内之前。
伴随着电子锁解开的声音,玻璃墙从某处滑开,有虫走了进来。
缝隙里,他看到两双脚停了下来,旁边有四个属于小推车的金属轮子。
其中一只虫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延伸,举起某种数据板一样的仪器,似乎在对他进行扫描。
阿莫屏住呼吸,假装沉睡,甚至要控制睫毛本能的颤动。
那个仪器发出清脆的嘀声。
“骨骼密度显示未完全定型,”那只虫得出结论,“淋巴系统活跃度高,内分泌水平也是。”
“很好,总算有只没成年的了。”
另一只虫满意地应声,接着是橡胶手套摩擦皮肤的轻微声响:“那进入准备阶段吧,先抽血。”
这些话如麻痹的电流窜过阿莫的脊背,他浑身一僵。
他们要抽他的血,八成是把他分类成实验对象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只会更糟,再装睡已经没有意义。
冰凉的手套握上了他的手臂,针尖即将刺入静脉的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那只虫惊呼一声,在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阿莫就夺过那支针管,毫不犹豫地扎在他的肩颈,然后一个肘击脖子把对方的痛呼扼在喉咙里。
另一只虫还在震惊中,少年已经翻身跃起,抓起小车上的一把医用剪刀,威胁性地对准他。
“不许动,”剪刀的尖端闪着冷光,阿莫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漠,“不想死,就告诉我这是哪里。”
身后的虫还在咳嗽着,身前的试图安抚他:“冷静点,小家伙,”他悄悄后退想要靠近玻璃门,“我们只是在进行常规检查……”
阿莫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上前一步,锋利的尖端抵在那只虫的颈部,几乎刺破皮肤:“我说了不许动!”
那只虫的喉结上下滚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然而就在阿莫逼问的下一秒,突然暴起,一把抓向小虫的手腕。
小车被撞翻,各种仪器散落一地,玻璃试管碎裂,液体飞溅。
混乱中,阿莫的手摸到了地上的一支注射器,他躲过一记拳头,反身将针头刺入对方肩膀。
那只虫一声痛呼,又缠斗几秒后,动作明显迟缓下来,眼神逐渐涣散,最终软倒在地。
警报声猝然尖叫着响起,是咳嗽的那只虫触发了玻璃墙上的紧急系统。
鲜红的灯光在房间里闪烁,阿莫俯身直接扯下昏倒的虫脖子上的工作卡,躲开踉跄扑来的另一只虫,踩着满地的狼藉冲了出去。
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类似的房间,有些里面似乎也关着虫,某一个方向的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
阿莫环顾四周,奔向相反的方向。
心脏在狂跳,耳膜鼓噪着血液。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多远,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是他只有跑。
转过第三个拐角时,他猛地刹住脚步。前方走廊的尽头出现三个全副武装的军雌守卫,手中的武器在警示灯下显出一明一灭的狰狞。
“站住!”其中一个厉声喝道。
阿莫迅速回头,但身后的走廊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被夹在了中间,如同捕兽夹中的猎物。
他的目光在四周墙壁上迅速扫视,寻找任何可能的出口。在天花板的通风口前他停顿了一瞬,但那太高了,不可能及时爬上去。
来不及思考太多,他只能选择了一个侧门,用刚刚抢来的工作卡在读卡器上一刷。
门开了,但是是一条很短的只有几个房间的走廊。
脚步声在逼近,他又刷开其中一个房间。
是一个狭小的实验室,几台仪器在墙边安静地运作着,散发出微弱的蓝光,上面摆放一些样品瓶和医疗用具。
他抓起一把细长的手术刀,躲在墙边,屏住呼吸等待。
伴随着走廊的门打开,传来气急败坏的指令声。
“检查每个房间!我刚刚看到他了,就是这里!”
门很快被推开。一个守卫警惕地走了进来,四处扫视着。阿莫在他转身的瞬间从后方扑上,手术刀横在对方的咽喉处。
他还没有说话,守卫显然比研究员的对战经验丰富许多,只是僵住一秒,就猝然向后撞去。阿莫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疼痛让他呼吸一滞。
对方转身就是一拳,他堪堪躲过,矮身挥刀向对方的下盘。
守卫踉跄了一步,但很快稳住身形。他拔出了一把电击棒,蓝色的电弧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阿莫一边向后退却,一边在心里计算。趁那只虫逼近的瞬间,他一把推过旁边的仪器,抓起一瓶试剂砸向对方。瓶子在守卫的胸前破碎,液体飞溅,刺鼻的气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守卫痛苦地捂住眼睛,阿莫抓住机会朝门口冲去。
然而就在他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剧痛从腰腹传来,他的手指抽搐,手术刀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门外是另外两个拿着电击棒的守卫。
“该死的,这小崽子可真能闹。”其中一个拽住小虫软倒的身体。
“把他弄回去!”
阿莫感觉到自己的大脑还算清醒,但是那阵电流穿过他的躯干,肌肉在不断抽搐着,他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权。
唯有心跳声仍然撞击着耳膜,一下一下,留下一串似讥似讽的杂音。
他什么都没有想了。他闭上眼睛。
熟悉的场景,甚至更粗暴的对待,他经历过太多次。
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被困在了这具不听使唤的躯壳里,另一个则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他又睁开眼睛,目光扫过走廊的拐角,天花板上的监控,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有用的信息。
最坏,也不过是从头开始罢了。
从未被驯服的狼崽逃离猎场,在再一次落入陷阱之前,他曾经遇见过一双让自己甘愿露出柔软肚皮的手。
回去的路上,他们穿过一条走廊。脚步声消失后,某一个房间的门被打开,有一线光照进那片幽暗里,落在一道高挺的身影,和一头火一样的红发上。
那身影出来关上门离开,电子锁却没有发出重新关闭的嘀声,连闪光都没有。
阳光又撞在那门上,也撞在那标牌上:数据存储中心。
阿莫又被带到一个和之前房间布置完全相同的地方,但是估计是另一个新房间。
守卫将他扔在床上,用皮带将他的手脚固定住,然后点了下手环,发送了什么信息。
是和瑟林手腕上的那只,很像的,手环。少年在脑海中讷讷地想。
“别再瞎费劲了,小子!”一个守卫在离开前,没好气地警告道。
阿莫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心绪纷乱。电击的余波还在他的神经中流窜,时不时引起一阵细微的抽搐。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觉到自己的控制力正在一点点地恢复。手指能够微微弯曲了,脚趾能够轻轻蜷动了。
但这种恢复太慢了,远比不上那些虫将要对他做的事情的速度。
他再次听到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