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雨。
阿莫没有避雨,只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他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如一层薄薄的冰膜贴附在皮肤上,带来绵延不绝的寒意,一寸寸地沁入肌理。
它们透过毛孔渗进血管,沿着脉搏缓慢游走,最后被心跳汞向四肢百骸,填满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他实在分不清,是冰冷在雨水中诞生,又顺着血流抵达心脏,还是心脏自始至终所汞出的,就是彻骨的寒。
他在大雨中丧气地想,原来这并不能让自己感到更清醒。
推开门的时候,阿莫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金属丝的位置。完好无损,一切如常。
可是当他走进屋子,却突然觉得这个词有些讽刺。
什么才叫如常?
在瑟林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有时还会忘记这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生存小技巧。检查是为了判断危险,而有军雌在,不会有危险,自然也无需判断。
就像家养的仓鼠,失去对天敌的警惕。
是军雌的保护,让他得意忘形了。
而现在,回到军雌没有出现过的曾经,就是如常吗?
新的一天,他难以挽回地意识到一个新的空白,无法填补。
额角的伤口因为淋了雨开始隐隐作痛。他在小桌边坐下,目光扫过杯沿已经干涸的水渍。那是前晚他喝水时留下的,现在看起来像是被谁遗忘很久的痕迹。
像他自己一样。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他拿出通讯器,就这么坐着。其实才刚过傍晚,距离平时收到讯息的时间还很早。
但他没有去洗漱或者换衣服,只是打开了D7频道,调到接受文字讯息的频率。电流的杂音在房间里响起,像是某种单调的白噪音。
其实这个通讯器也被瑟林改装过了。
军雌当时肢解着那些零件和线路,皱眉怼他:“你就这样用保险丝连上就完事了?这都是裸露的!哪天直接短路把你脑子电坏了,你就后悔去吧!”
少年蹲在瑟林身侧,看着对方的动作,不服气地小声辩解:“通讯器的电压又不够……”
军雌转头就给了他一个爆栗:“还说!让你碰上一场大雨你就老实了。”
想到过去的回忆,他抿起一个苦中作乐的笑。被瑟林说中了,现在的确总是下大雨。
然而那抹弧度很快就消失了。
阿莫在最初常常感到迷茫,为什么他会这么焦躁,这么不安,这么恐惧。他觉得是自己太不懂事,太过贪心。
明明军雌留下的痕迹更多,明明军雌跟他保证过一定会回来,明明他知道,军雌不会言而无信。
但是在一次又一次勉励维持的假象被戳穿后,他意识到那些空白从何而来。
它们不是开始就在那里,而是因为瑟林来过。
他的玩笑,他的关心,他的保护,他的佯怒,他们的每一隙回忆,就像一张白纸中心的那点墨渍。太显眼了。
没有墨渍,就没有空白,只有虚无。
如果红鹮从未来过这片沼泽,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灌木也不会想,在他的生命凋亡枯萎之前,会有谁珍而重之地把他含进春风里。
然而红鹮不是只有一片沼泽,红鹮也不会每一年都来。
这种浮萍一般的缺失感才是他恐惧的根本来源,而他完全无法遏制这种恐惧。
阿莫拿出自己的小本,翻到了某一页盯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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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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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都会把这些乱码一字不落地抄写下来,甚至能流利背诵它们每一段。
瑟林当然没有说过要他这么做,他只是强迫自己这样做,那是军雌唯一和他联系的方式,是浮萍仅存的脆弱的根系。
他就那样看着,仿佛一座荒芜暗野里的雕塑。直到通讯器响起“嘀”的一声。
准时的八点。
A1T8V6D9Z。是今天的讯息。
雕塑终于动了,少年沉默地抄写,又沉默地合上本子。
他机械地走到窗边,伸手碰了碰玉树的叶子。潮湿空气里凝出的水珠顺着叶片滑落,在他的指尖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他突然想,自己一直在等的,是不是也像这水珠一样,终究又消散在空气里?
他收回了手,用最后的力气爬上阁楼,片刻后又爬下来,往床铺上一倒,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他觉得有些热又有些冷。
窗外的雨一直下。
不知道为什么,思绪变得昏沉,他努力想回忆一遍今天的乱码,可是它们开始变得模糊,像是在水中漂浮,转瞬被暴雨打散。
雨已经密集起来,水面泛起波澜,浮萍轻微晃动,纤弱的根须仍然牵连着,却已显出松动的迹象。
莽撞淋雨的后果,就是他一连高烧了两天。
这两天里,阿莫浑浑噩噩。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薄被一遍遍地被汗水浸湿又不知什么时候被蒸干。偶尔清醒过来,他会盯着天花板发呆,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喝几口水,随便咽下两片药。
有几次因为脱力打翻水杯,水渍在桌面上缓缓扩散,像是一张没有终点的地图。他没有擦拭,只是疲惫地再次倒回床上,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拧开罐头对他来说更费劲,恍惚中,他会因此有一点想念那些营养棒。
那包压缩饼干被他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偶尔也会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干涩的口感几乎让他难以下咽。
所有混乱的意识里,他唯一没有错过的,是准时检查通讯器,抄下那些没有意义的乱码。即使字迹歪歪扭扭,难以辨认。
他仍然数着那个对他最重要的数字。
在瑟林离开的第二十天。
晚上,热度终于退了些许。阿莫从床上勉强爬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那株玉树,叶子已经焉了好几片。
他摸了摸它们,但是束手无策。
他打开床头的小灯,暖黄色的光芒在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影子。通讯器还在发出细微的杂音。
阿莫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往常这个时候,那串乱码就该发过来了。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想。
外面电闪雷鸣的,说不定影响了信号。
可是他知道自己在骗自己。以前下雨的时候,乱码一样会准时出现,即便信号再差。
而今天那条消息迟到了。
阿莫感到那种窒息般的恐惧涌了上来,反复冲击着那道早就被侵蚀得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不过是晚了几分钟而已,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继续等。
当八点一刻过去,八点半过去,九点过去,消息依旧没有来。
他已经坐立不安。
他拿起通讯器,反复检查是否有故障,是否信号不好,是否因为什么原因错过了消息。
但是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没有收到瑟林的消息。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血液变成了岩浆,滚烫的,奔涌的,肆无忌惮地灌进他的心脏,激起一阵阵急促的搏动。
那可怜的器官只能在灼热中拼命汞动,但是他仍然喘不上气。
最后的理智让他安慰自己,也许军雌只是临时有事。
十点。
十一点。
快十二点了。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是要把整个垃圾星都掀翻。
阿莫还坐在那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通讯器的屏幕。
灵魂离开了躯壳。万千思绪一刻不停地纷杂而来,持续的高热让他的头脑充血,更无力阻止那些碎片生生割裂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迷茫又痛苦地想,为什么还没有,为什么还没有?
是瑟林遇到什么意外吗?他是不是该动身去那艘星舰了?五十五号垃圾场不远,可是他现在能走到那里吗?
他不应该淋雨的,他应该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好好过他从前的日子。
还是瑟林厌倦了?是他不想再陪自己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吗?是他想起他只是这里的过客,要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了?
他不应该放军雌离开的,他应该去黑市的登记处,应该从那个被干扰的监控角混入8号港,应该去追他想要的日子。
垃圾星的虫从不会等待,等待意味着错失机会,意味着更艰难的明天。
他一直明白的,所以他为什么会等待?
窗外的雨愈发狂暴。
雨滴密集地砸向水面,激起水花,卷起零落的浮萍。那些依靠纤细根须相连的叶片被冲散、撕裂,顺着湍急的水流远去,失去依附,也失去方向。
他的身体太热了,手心攥出粘腻的冷汗,灵魂尖叫着要脱离。
各种情绪的暗流撕扯着他,是担忧是郁忿,还是恐慌是愤怒,要被冲散至一个无法挣脱的满是漩涡的深渊。
在他要被吞噬的瞬间,通讯器发出了声响。
在这一片混乱中,竟然被如此清晰地捕捉到。
A5R3K9E2Z。
它姗姗来迟,迟到了四个小时。
阿莫像被什么控制着,动作僵硬地拿起笔,准备像过往的十九次一样把它们抄下来。但是当笔尖触到纸面的那一刻,他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那些平淡无奇的字母和数字变得如此刺眼,但是他在看的不是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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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然想起来,瑟林从来没有说过会在晚八点发送消息,军雌说的是,晚十二点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