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情绪的洪流终于排山倒海地冲垮了堤坝。
又一次,又一次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时光里,他养成了一个寄托于军雌的习惯,然后被对方毫无预兆地打破。
突然得,就和他的出现,以及他的离开一样。
所有的崩溃,所有的煎熬,所有无声的嘶喊,都只有他。
阿莫放下笔,望着自己的右手,那儿的虎口处新长出了一个小茧,是这段时间军雌带他练习格斗留下的。
他还能闻到空气里,那罐军雌离开后他就没有再动过一口的,蜂蜜糖的味道。
可是瑟林呢?他有在瑟林的生命里留下什么吗?
军雌从天而降,带着阳光气息闯入他的生活,他又有什么理由让他不会转身离去?
他用左手去摸那个茧,却发现根本无法稳定地触摸到,原来在颤抖的,不止是他的手。
他想起二十天前,那个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现在他知道了。
他不仅仅想要瑟林回来,他想要瑟林永远不会离开。
他不仅仅想要瑟林的保护,他想要瑟林的爱。
他不仅仅想要做瑟林短暂遇到的过客,他想要成为瑟林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就像瑟林之于他。他就是这么贪心。
那么如今,他要如何再得到瑟林的答案?
原来蜜糖,是砒霜。
哪怕蜜糖,是砒霜。
阿莫没有再去记那串乱码。他平静地吞了两片药,面无表情地啃完那袋压缩饼干。那是他一周以来,吃得最认真的一次。
他感受着那阵抽痛消失,胃总是很容易被满足的,因为它没有记忆,有记忆的是大脑。
饥饿感早就在长久经历的残酷中被大脑刻入他的骨髓,他从来都不能缺失什么,因为缺失就代表着丢命。
所以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去争去抢。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只是等待?
瑟林离开的第二十一天,阿莫很早就醒了。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感觉已经退烧了,之前那种不甚清晰的麻木感仿佛是随着高烧一起消失的。
他从床上起来,动作利落地收拾起几个罐头,小心地放在背包最底层。然后翻出一些不太值钱的零件,散乱地盖在上面做掩护。
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还是在下雨,但比昨天要小得多。
阿莫顿了顿,他找出一件破旧的雨衣套在身上。这件雨衣是他在垃圾场捡到的,有好几处补丁,但好在没有大的破洞。
推门而出时,冷风夹着细雨拂面而来。
他沿着熟悉的小道前行,避开那些容易遇到麻烦的区域。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了一条被淤泥和垃圾堵塞的臭水巷子。雨水和污水混杂在一起,让那股难闻的味道久久聚留在这里。
巷子尽头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招待所,门前的招牌已经褪色,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字迹。这个地方他以前定期都会来一次,直到瑟林的出现。
阿莫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门走了进去。
招待所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劣质酒精的气息。除了一个虫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没有其他客人。
那是老板,面容很是凶狠。
听到有虫进来,老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寐着觉。
阿莫走到柜台前,声音平静地问道:“去主星的价是多少?”
这个问题让老板睁开眼睛,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小的虫。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显然不认为这样一只从头穷到脚的小虫会付得起偷渡去主星的价格。
然而或许是看到阿莫眼中的认真,老板还是回答了:“至少一万星币。”他再次打量了一眼,又补充道:“还得看你运气,有时候更高。”
阿莫皱起眉头,心里快速地计算着。
他之前只是打算找一个最容易偷渡的星球离开垃圾星,大概需要五千星币。为此他一直在努力攒钱,目前手里有将近四千星币。
但是去主星的价格几乎是他预计的两倍。
如果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换了,除了那四支愈合剂和那把瑟林给他的小刀,其余的罐头、主板、零件全部出手,不知道能不能凑够。应该不会差很多,如果还缺一点,他可以再过从前那种紧巴巴的日子,多攒一段时间。
如果瑟林不来找他,那么他就去找瑟林。
他一边思量着,一边低声对老板道谢,然后转身离开了招待所。
他走向交易行的方向。
他需要尽快把那些东西换成星币。像罐头这种“奢侈品”,交易行给出的价格总是比黑市要高的,不会随意压价或者赖账。
持续了快要一个月的雨让交易行的生意都难免受到了影响,里面的虫相较以往少了许多。
最里面柜台的估价师正百无聊赖地清点着手里的物品。他看到阿莫走过来,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在看到什么身影时瞳孔骤然一缩。
“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他问道,声音似乎有几分干哑。
阿莫有些困惑于估价师莫名其妙的寒暄,但是他没有回话,只是把背包里的罐头拿出来,简明扼要道:“我要换钱。”
估价师诧异道:“换钱?”
他的目光在那些罐头上扫过,拿起一罐仔细端详底部的日期,又放下,拿起另一罐。他的动作比平时要慢得多。
“这个……”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你要等一下,我得好好检查质量。”他的手在柜台下悄然伸入另一个方向。
阿莫奇怪地看他:“这都是从你们这儿换的,上面还有你们的标志。”
“额,”估价师卡壳了一下,又迅速找到一个借口,“最近日子难过,打歪心思的虫也不少,又不是针对你。”
换做以前,阿莫一定会对这种反常的事情起疑心,但此刻他只是点点头,靠在柜台边发呆。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昨晚。
他想,回家之后,还是找出那条消息记录,再抄下来吧。总归,那是瑟林发的。
每一条讯息,都代表着他们分离的一天。
估价师不时抬头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阿莫只是低着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没有注意到,有几道身影正在交易所门口若隐若现。
“这一罐……”估价师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些,“日期被模糊掉了,恐怕不能换。”
阿莫回过神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感觉雨又要变大了。
“那就算了。”他说,“先把能换的换了吧。”
估价师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一共五罐,算你二百五十星币吧。”
阿莫几乎没有拿到过这么大币值的星币,他把它们攥在手里,感觉到金属的冰凉,心里却泛起久违的隐秘的期待。
他把它们放进背包,披好雨衣,转身往外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他缩了缩脖子,雨果然又变大了。
雨势渐长,水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密集地砸在地上,溅起泥泞的水花。他的脚步声被雨水的喧嚣完全吞没,连同那些若即若离的尾随声一起,消失在厚重的水幕里。
直到拐过第三个巷口,他才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像是被捕食者盯上的猎物,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他绷着身体,放慢脚步,假装要整理背包,实则暗暗观察四周。
街角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在移动。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摸向腰间的小刀,却在碰到刀柄的瞬间愣住了。
那不是瑟林留给他的刀。
自从军雌送给他那柄刀,他每每出门,从不离身,只有今天刻意地把它留在了家里。
他意识到,因为他那时在赌气。
这个想法让他恍惚了一下。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他听见身后极轻的脚步声迅速近了。
但已经迟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听见破空声的瞬间就地翻滚,某种尖锐的物体擦着他的后颈飞过。在雨水中穿出一条斜线,在迷蒙的水雾中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光芒。
是飞针。
阿莫认出来了,是底层虫用不起的麻醉飞针。
身后传来低声咒骂,显然他们没想到目标的反应这么快。但紧接着又是几枚飞针破空而来,逼得他不得不继续翻滚躲避。
他的动作很快,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往常这种时候,身体的每个反应都像是提前计算好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也被裹进了雨幕,所有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是因为这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因为……
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从左臂传来。他低头看去,一枚飞针已经扎进了皮肉。虽然不是要害,但那种冰冷的感觉正顺着血管蔓延。
糟了。
阿莫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知道自己得保持清醒,争取在药效发作前找到突破口。
他勉强站稳,视线在周围扫视。四个,不,五个虫。他们穿着军团的制服,动作干净利落,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其中一个慢慢向他逼近:“别做无谓的反抗了,很快你就会睡着的。”
阿莫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手臂开始发麻,但是他不会现在就认输。
他假装腿一软,像是要跌倒的样子。那只虫果然上当,立刻冲上来想要制住他。
就是现在!
阿莫猛地抽出小刀,刀锋在雨中划出一道寒光。那只虫躲避不及,被划伤了手臂。
“小崽子!”他恼怒地低吼一声,示意其他虫一起上。
阿莫借着这个空档,转身就要往小巷深处跑。那里的地形他再熟悉不过,说不定能找到机会摆脱他们。
可是他的动作明显变慢了。麻醉剂的发作效果比他想象得还要快,连带着视线都开始模糊。
又是一枚飞针,这次扎在了他的后背。连疼痛感都变得迟钝,这只能意味着情况越来越糟。
雨下得更大了。水珠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尖。
又一只虫逼近,阿莫勉强抬起刀想要格挡,但是手臂已经不听使唤。那只虫轻易地扣住他的手腕,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别让他再折腾了。”有虫低声说,“不行再来一剂。”
阿莫想要挣扎,但是身体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复的白影,意识开始涣散,世界开始褪色。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有虫说:“把他弄回去,运输舰明天就走。”
声音渐渐远去,像是穿过了无尽的时空和短暂的过往。
雨还在下,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想,原来连这场雨都比他坚持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