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一块厚重的金属板横亘在头顶。
远处巨大的8号运输港在这片灰暗中显出狰狞的轮廓,高耸的装卸塔仿若利齿,粗糙外壁上的斑斑锈迹又像是干涸的血痕。
不断有运输车和飞行器驶出,像是要喂养蜂王的工蜂们离开巢穴。
离港口不远的废弃工业区,一座年久失修的信号塔孤零零地矗立着。
暗沉的天色和塔身的阴影成了绝佳的掩护,爬满藤蔓的维修平台悬在半空,这个高度恰好能将整个运输港尽收眼底。
瑟林坐在平台边缘,一条腿挂在外面,悠悠晃荡,另一条腿随意曲起,一只手臂漫不经心地搭在膝盖上,整个虫透着一股散漫的洒脱,仿佛是来这里观光度假一般。
如果忽视他另一只手里的望远镜的话。
军雌的手很稳,眸光冷静而锐利,正专注地扫视着港口的每一个角落。
阿莫放下背包想坐到他身边,却被瑟林伸手一拦。
“坐这干嘛?”军雌头也不回地说,“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
少年撇了撇嘴,只好在稍靠里的位置坐下。
瑟林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满,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说看,侦察的基本要素是什么?”
阿莫精神一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这种语气他已经在这几天的训练中听惯了,每次军雌用这种口吻,就意味着他又要考校自己了。
“第一步是确定目标地点,目标已知是8号运输港。”
“嗯。”瑟林满意地点点头,但望远镜纹丝不动,“继续。”
“第二步是目标地点分析。”少年一板一眼地说着,好像在背诵课文的虫崽,“包括地形地势,建筑布局,进出通道,制高点和死角。”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绪,“这些信息需要通过多种渠道获取。最基础的是实地勘察,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获取地形情报,尤其是内部结构图……”
“所以我们今天是来做这些的吗?”他歪头问军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期待。
瑟林的嘴角微微上扬。小家伙平时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只要涉及到实战,兴致就格外高。
他转头瞥了少年一眼,故意逗他似地拖长了声音:“不。”
见阿莫疑惑地望过来,他点开星环,得意地晃了晃数据板:“这些基础信息我已经拿到了。”
“一点小手段而已。”军雌的语气里满是炫耀,显然在等着看少年脸上惊讶钦佩的神色。
然而阿莫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只是回忆了一下:“你上次说军团有些信息是共享的,”他看着军雌,慢吞吞地道:“所以要破解也不是很难吧。”
瑟林的脸色明显一僵。这小狼崽子,是连那些他随便一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略显尴尬地转移话题:“咳,今天我们要做的是第三步。”
“掌握目标的行动规律,包括什么?”
“包括时间规律、空间规律、人际关系和例行程序。”少年流利地回答,“所以我们是在等运输舰?”
他皱起了眉:“可是运输舰要下周才到。”
军雌终于像抓住了小虫的什么把柄一样,赤褐色的眼睛里亮起戏谑的光:“没错。要记住,一个合格猎手要盯的是猎物本身,而不是它逃脱的手段。”
他洋洋得意地看少年,“所以我们的目标,是那些被运输的虫。”
他微抬下巴,示意远处天际线出现的一个黑点,那个小点正逐渐在灰暗的天幕上扩大。
“喏,来了。那里每天都会把被招募的虫送到运输港看守。”
夕阳的余晖开始在云层间渗透,为那架逐渐清晰的飞行器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
“走吧。”瑟林拍拍手,利落地起身。
他刚站起来,目光不经意掠过阿莫,这才发现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平台的边缘坐着。距离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衣角。
军雌顿时眉尾一扬,语气里是十分的不满:“刚刚不是让你坐后面吗?这么不安全的地儿你也敢待?”
阿莫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睛纯净又无辜地眨了眨:“我觉得离你近就很安全。”
那全然信任的幼崽一样的目光像是一颗小石子,准确地击中军雌的心脏,还带着惯性嚣张地反复弹跃几下,蹦蹦跳跳地落入他的心湖,留下一圈圈酸软的波纹。
指挥官大人张了张嘴,想斥责这个不听话的“下属”,却发现所有话都只能在舌尖徒劳地转一圈又收回去。
他只好恼羞成怒地抬手狠扣少年的帽子,把那双总是显得太过清澈的眼睛遮住。
言语间也不知道是在怪谁:“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他拉起少年,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待会儿做什么都听我的,不许再阳奉阴违!”
鸭舌帽遮住了阿莫的半张脸,瑟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乖巧地点头。
鉴于他的种种前科,军雌狐疑地盯了他半晌,最终暗自叹口气。
算了,总归是有自己护着。
他们迅速下到地面,在运输港闸门附近寻找掩护。
一排集装箱歪歪扭扭地堆叠着,瑟林轻车熟路地带着阿莫钻进箱体之间的缝隙,找到一个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发现的位置。
不多时,那架飞行器降落在闸门前的空地上。舱门打开,两个穿着军装制服的虫走下来,身后跟着几只形容枯槁的雌虫。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像是被命运推搡着走向未知的深渊。
两个军雌已经和守卫交谈起来。沉重的闸门缓缓打开,发出令虫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是什么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们目送着那群虫走进去,直到闸门重新合拢,落下一声沉闷的轰响。
那声响莫名撞得阿莫心间一颤,像是某种不详的命运的宣告。他不由悄悄看向瑟林的侧脸,棱角分明,有一线天光跃过那高挺的鼻梁,打下半面的阴影。
他第一次为军雌讳莫如深的任务感到一丝忧虑。
即便他知道,那是瑟林。
瑟林收回目光:“他们的防备果然很松散。运送这些虫的军雌,甚至都没有出示通行证。”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真不知是该说他们大胆,还是愚蠢。”
他转头看向少年,阿莫已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所以你的制服就是最好的通行证,我就可以假装成是被招募的虫。”
他歪了歪头:“还是瘦一点看起来比较像。”
军雌闻言似乎误会了什么,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伸张,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制服手套。
袖口的布料弹落时发出一声“啪”的轻响,伴随着军雌的声音。
“你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把你那些宝贝营养棒处理干净了。”
阿莫刚想说自己没那个意思,瑟林已经直接拽过他的后领把他提溜了起来,大步走向闸门。
守卫看到他们过来,只是随意地抬了抬眼。显然这种场景在8号港太过常见,不值得多加注意。
“这个也是和前面那些一批的?”一只虫懒洋洋地问道。
瑟林自然地点点头:“想跑,被逮住的。”
他又拽了拽阿莫的衣领,是一种不耐烦的警告动作。少年配合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闪躲,活脱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守卫“啧”了一声,按下了开门的触控。
当闸门在他们身后合拢时,阿莫听见军雌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演得不错。”他说。
帽子遮住了少年的眉眼,却遮不住他唇角漾出的点点笑意,和初春新生的嫩叶一样,既隐秘又显眼。
他们很快看见了之前进来的那几只虫,正被领着进入一间仓库。
瑟林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的情况,随后不动声色地示意阿莫藏到拐角处的一堆杂物后面。
少年收到信号迅速闪身。军雌整了整制服,神态自若地向那两个同僚走去。
他的步伐闲适,好像只是碰巧路过,看到他们随口搭话道:“又是要送去主星的那些?”
两只军雌对这样的寒暄招呼习以为常,其中一个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是啊,比起之前已经少太多了,还得每天跑个来回。”
“这么麻烦?”瑟林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那这批什么时候走?”
“估计下周吧。”刚才说话的军雌无精打采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瑟林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应该快了吧,看起来也没什么虫再来了。”
那只军雌闻言翻了个白眼:“哪儿这么简单?要是主星那边弄不到够数量的虫,恐怕就要想别的法子了。”
别的法子?瑟林闻言目光微不可察地一凝,但他很快就掩去锋芒,应和道:“也是。”
他又带着几分羡慕地问,“那你俩下周就能回主星了?”
“回去了也就待那么几个小时,白跑那一趟干啥。”另一只军雌摆摆手,语气里满是不耐。
他的同伴点头附和:“就是,我们现在都是把他们弄上运输舰就行,没必要跟着。”
他朝仓库的方向偏了偏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轻蔑,“就他们这样的,上了运输舰到了主星,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还以为你们有机会回去。”瑟林装出一副失望的神色,“这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呆。”
“谁不是呢?”一只虫立刻接话,“谁能乐意呆在垃圾星啊?”
“你是新来的吧?听起来这么不习惯。”另一只虫露出一点同情的神色。
瑟林点点头,张了张嘴,像是要开始诉说什么苦水。然而他的左手已经悄然点亮了星环,蓝色的通讯提示闪烁了起来。
“啧,又有事。”他低头看了眼光屏,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情愿,“我得先走了。下回有机会再聊。”说着朝两虫摆了摆手,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走出那两只军雌的视线,才稍稍放缓脚步,不着痕迹地绕到阿莫藏身的地方。
少年早已会意地站在暗处等他,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神采奕奕。
他仰起头,低声问道:“你打探到想要的消息了吗?”
瑟林望着那双眼睛,下意识地想揉少年的发,却发现少年戴着帽子,只好假装帮他扶了扶帽沿,溢出一声得意的笑:“我出手,能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
他弹了一下少年的头:“小操心鬼。”
“走吧,我们去做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是什么?”
阿莫的手指摩挲着刚刚被军雌触摸过的帽沿,他现在总是喜欢做这些小动作,会带给他一种单纯的和军雌感官交叠的隐秘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