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艾瑞安已经能简单活动的上身:“话说起来,你恢复得真快。我那天来看你时还以为你至少要躺个十天半月。”
这句话让艾瑞安皱起眉。
的确,他也注意到自己这次的恢复速度确实出乎意料。但是最近一直被雄虫的异常牵挂着心神……
他回想着这几天的治疗过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知道了。”他看向维克多,略显苍白的面容仍然不失威严,“把事故的调查报告和我的治疗方案发给我。”
郁昂再进来时,艾瑞安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窗边的小桌前,身影笔直,侧望向窗外。
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笼罩,透进的光线晦暗不明,像是暴雨前的天色。
桌上放着一张纸,在这样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颜色,显得格外刺眼。
郁昂站在门口,突然被某种不好的预感攫住心脏。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要悄然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听见军雌开口:“阁下来了。”
那声音虽轻,却让他脚步一滞,动弹不得。
艾瑞安向他看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沉静如潭,却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他将那张纸往郁昂的方向推了推,声音平稳得近乎冷漠:“正好,您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刚才的慌乱如同潮水般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般的平静。
郁昂望着那张纸,声音淡然:“治疗方案。”
有时候,最激烈的情绪反而会化作最平静的表象。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迟早会被发现,也知道接下来会迎来怎样的风暴。但此刻,他反倒前所未有地冷静。
“少来!”艾瑞安厉声道,眼里怒火骤燃,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雄虫说话,“你选的是什么方案!”
郁昂却毫不畏惧地迎上军雌的视线,漆黑的眼眸里深沉如夜,是不容撼动的决绝。仿佛早已踏上某条不归路,再无回头的可能,而主人也不想回头。
他一字一句道:“能让你恢复更快的那一种。”
艾瑞安简直要被他气个仰倒:“是更伤害你自己的那一种!”
郁昂移开目光,不再和军雌对视。
他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紧,那颗小痣在苍白的皮肤上愈发明显。
他沉默着,却能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难以遏制的情绪在翻涌,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又像是濒临崩塌的堤坝。
他没有办法看向军雌。
艾瑞安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放缓声音:“我只是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来让我好起来,我会难——”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郁昂骤然回头打断他。那些情绪终于排山倒海地找到了出口。
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决堤。
痛楚、愤怒、不甘,还有恐惧,如同烈焰般自灵魂深处猛然燃起,灼烧着他的理智。
那些梦魇般的血色,那些无力改变的绝望,那些几乎将他撕碎的愧疚与自厌,全都在这一句话里倾泻而出。
这句话狠狠刺痛了军雌的心脏,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雄虫这些天完全没有好转的脸色,想起后颈那块至今不曾揭下的绷贴。
他也被这种近乎偏执的情绪点燃:“因为你是在报复!你明明可以有第二种选择!”
“那你也有!”雄虫毫不相让,声音因激烈的情绪而沙哑破碎。
恶鬼早已失去了枷锁的禁锢,他们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匕首,划向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你——!”艾瑞安被这种近乎自毁的固执气得浑身发抖。
他猝然起身,却牵动了肩背的伤口,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郁昂的呼吸猛地一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上前扶住军雌。指尖刚碰到那具微微战栗的身体,便陡然僵住。
他不敢太用力,怕碰到伤口,又不敢收回手,怕对方就这样倒下。他只能僵硬地扶着,像是被困在两种情绪之间。
飞鸟无力地在暴风眼中盘旋,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
等艾瑞安半晌才缓过那阵剧痛,抬头望向雄虫时,唇角已经勾起一抹冷笑:“怎么不说话了?”
郁昂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压在胸口,堵得他连言语都变得艰难。
他只能低声道:“医生说你不能情绪激动。”
他的手仍牢牢扶着军雌,隔着单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那细微而隐忍的颤抖。
那具身躯曾经坚不可摧,如今却连支撑自己都显得勉强。
他的指尖不自觉收紧了几分,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什么,然而事实一如既往地讽刺——他总是在事到临头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每一次,都已经太迟。
艾瑞安苍白着脸看他。
刚刚那句话像是导火索,点燃了军雌最后的怒意,但是转瞬间就化作一片冰冷。
他感觉自己平静到了极点,声音变成了某片死寂荒野上的风:“好,我不激动。那你告诉我,我的第二种选择是什么?”
他缓缓松开扶着自己的那双手:“是看着你去死吗?”
雄虫浑身一震。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有什么在剧烈晃动,像是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深潭。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了军雌的下一句话。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那片风轻得好像要消散,“你用我做不到的事情来威胁我,让我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我……”
慌乱灌进雄虫的心间,恶鬼停下了动作。
某一刀扎得太深,匕首贯穿了心脏,刀尖触碰到的却不是冰冷的虚无,不是他以为的解脱,而是另一颗跳动的真心。
原本就是,心心相印。
“你知道这会伤到你的腺体是不是?”另一颗心也痛到颤抖起来,“你知道如果出了意外是什么结局吗?”
艾瑞安死死盯着雄虫,哪怕眼睛万分干涩,也不愿眨一下。
“是我醒过来,就会知道我的雄虫以后一生都要受信息素紊乱的折磨,甚至因此而离开我。”
那双漂亮得和旭日一样的眼睛流出泪来。
他呢喃道:“你想要这样的结局,是吗?”
“你想要,我和你一样的痛苦,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
郁昂大声反驳,他本能想去拭军雌的泪,可是手在半空中停住。
他望向艾瑞安,眼神里有什么在不断下坠,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
“我只是害怕。”
他的唇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支离破碎,如同那晚夜空中的黑色翅翼。
“你说,你不怕从头来过。”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裂他的心脏,“可是人死了,就不能从头再来。”
那颗被割裂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不过是在旧的疤痕上剜出新的伤口。
那些一直压抑的记忆终于冲垮了最后的防线,露出最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这恐惧如此赤裸,如此真实,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附他的骨髓里。
他是背负原罪的乞讨者。
阳光落在乞讨者身上,只能穿过骷髅伶仃的骨隙。
骨髓里的细胞早就被吞噬,自然也不会再长出新生的血肉。
那唯一剩下的恐惧,能支撑这具白骨的是什么?
“我不是不害怕死亡,我只是,更不能接受失去你。”
“你是我的唯一。”
他的手终于抚上军雌的脸颊,眼角的泪渍冰凉又滚烫如业火。
“我没有想让你痛苦。”
“我也没有,想让你这么难过。”
我知失去难偿还,业火难自灭。
然而,然而。
他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更深的水光,然后他的手被握住了。
“我不应该凶您的。”艾瑞安赌气般地用雄虫的手胡乱擦自己的眼泪。
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雄虫,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声音是闷闷的哭腔:“我也不应该和您,比较痛苦。”
地藏菩萨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可是这世间要度的,难道是恶鬼吗?
没有谁知道,死亡是多么痛苦,因为离开的,永远不会回来。
又没有谁不知道,死亡是多么痛苦,因为离开的,永远不会回来。
痛苦从不独行,只会彼此映照。
军雌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个怀抱,像是在寻求庇护,又像是在给予慰藉。
他贴在雄虫的耳侧,轻声说:“我的翅翼很疼,您要给我爱。”
您的心很疼,我要爱您。
爱会让白骨长出血肉。有血肉生长,就会疼。
他看到那洁白的绷贴,那里松木香不再浓郁,那里的皮肤仍然微烫。
什么样的伤口,一直发炎却不会好?
“您痛苦,不是因为您犯错,是因为您爱我。”
他眷恋地吻上那片温热。
“您要一直爱我,但不要一直痛苦。”
因为伤疤总会长好的。你不应该问它,为什么长得那么慢,为什么要愈合了又裂开。
你应该在从前无功而返那么多次的阳光,第一次不是穿过骨隙,而是落在那新生的,那粉嫩嫩又皱巴巴的皮肤上时。
给它献上一束蔷薇花。
蔷薇的花语是,坚强的爱与思念,浪漫而不求回报的守护。
“我当然一直爱你。”
雄虫不能紧紧回抱住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吻军雌的泪。
吻他湿漉漉的睫毛,吻他咸涩的眼角。
吻他的唇。
我永远爱你,无论是在生命结束之前,还是之后。
“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我和你保证。”他无比认真地说,他向时间起誓。
艾瑞安泪痕未干,却被逗笑了:“您刚刚的架势看起来,可不像是这样想的。”
郁昂也扯出一个笑来:“因为我也不应该凶你。”
在军雌落泪的那一瞬间,他就在想了。
清晨的时候,艾瑞安也看到了他在流泪,那时候的军雌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难过了吗?
他让他难过了。
无论是落凡的天使,还是降世的神明。入了人间,天使会痛苦,神明会恐惧。
没有天使和神明,他们只是互相舔舐的同类。
他应该早一点明白的。
他既叹息又委屈:“我好想抱你,你快点好起来。”
艾瑞安却偏移了注意力,他的敏锐却突然上线,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危险:“等等,您刚刚说以后不会再那样,是说您以前还这样过?”
雄虫果不其然又僵住了。
军雌瞬间想到了那道曾在雄虫腰侧见过的刀疤,他身上唯一的伤疤。
他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您还真是…从一而终啊。”
郁昂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些发慌,底气不足地小声反驳:“那次不一样,那次是他们主动招惹我的。”
“我去法院送材料,他们非要把我堵在巷子里。而且,他们没有打过我。”
他的语气莫名骄傲起来。
艾瑞安眯起眼睛,微微偏头:“这么厉害?那您在医院躺了多久?”
“半,半个月吧。”雄虫的小尾巴缩回去,又心虚起来。
军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接着毫不留情地宣判:“很好。那从现在开始,半个月内,不经过我的允许,您都不准抱我。”
雄虫震惊地瞳孔都放大了。大狗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湿漉漉的眼睛只看着军雌,简直可怜兮兮的。
艾瑞安看着他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心情大好。狐狸耀武扬威地扬起下巴:“现在,抱我回床上去。”
郁昂愣了一下,随即有笑意在眼底升起。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又宠溺地弯下腰,将军雌抱起。
——终于,是一个缱绻的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