嵯峨野的别院,在子夜的寒露中静默如冢。
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尘埃和冰冷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泠脱下沾染了浮世浊气的旧羽织,随意丢在沁凉的榻榻米上。
房间内没有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高而小的纸窗,在地板上投下几方冰冷的、模糊的光斑。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泠甚至懒得铺开被褥,只是和衣躺下,蜷缩起单薄的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寒意却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骨髓,意识在冰冷的疲惫与深沉的虚无之间沉浮,渐渐模糊。
然后,她出现了。
毫无预兆,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意识中永恒的灰白。
不再是模糊的轮廓,不再是灵魂光晕的指引。他看清了一张脸!
那是一个女子。
她端坐在一张宽阔的、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紫檀木椅上,坐姿极其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椅背高耸,镶嵌着温润的玉石。她身着的,是一件极其华美、形制陌生的袍服。其上以金线银丝盘绕,细密如天工的针脚绣着八团五爪正龙纹,金龙在五彩祥云与八宝平水间昂首振鳞,威严尽显。内里衬着的金黄色吉服袍领口与袖口,镶着雪白蓬松的貂鼠风毛,衬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颈项纤细修长。
她的发髻梳得极高,样式繁复精巧,非京都女子所有。乌黑的发间,戴着一顶点翠为底、嵌满红蓝宝石珍珠的满钿,正中一只赤金累丝、口衔东珠的展翅金凤,钿子前后再斜插着赤金点翠的牡丹花簪、珍珠步摇,流苏垂至耳际,随着她细微的呼吸,闪烁着冰冷而华贵的光芒。
女子身后背景是模糊的,只隐约可见巨大的朱漆廊柱和垂落的明黄色纱幔,一派森严压抑的堂皇。
泠的灵魂,在那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晰具体的脸!
是她!
绝对是她!
他想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靠近,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这片虚幻的光晕中,如此真实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酸楚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交织着,如同汹涌的潮汐,瞬间淹没了泠。
泪水,冰冷又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下被泠煨热的榻榻米。
泠猛地惊坐而起,冷汗浸湿了单薄的中衣,湿冷地贴在皮肤上。窗外,依旧是死寂的庭院和山体黝黑的轮廓。
“是谁……她是谁?!”
前所未有的焦灼感,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他长久以来的麻木与死寂。那个身影,那张脸!
他必须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销金窟地下的浊热空气,混杂着更加浓郁的贪婪与疯狂。猩红的绒布赌台上,筹码堆积如山。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那个半封闭的隔间,比以往更加单薄,脸色也愈发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火焰。
“泠君?”清显嘴角噙着那抹掌控一切的笑意,优雅从容地踱步进来,在他惯常的上首位置坐下。他浅色的瞳孔半眯着,像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变得更加有趣的玩具。
“看来,‘最后一次’的誓言,如同晨露般易逝啊?”他轻笑,宽大的袖袍拂过几案。
泠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此刻眼中不再是死寂的荒芜,而是升腾着两簇幽暗的火焰。他无视清显话语中的揶揄,开门见山。
“我需要钱。”泠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也需要……情报。”
“哦?”清显挑眉,饶有兴味,慢慢重复着他的话:“你需要什么?”
泠深吸一口气,梦境中的脸庞再次浮现,每个细节都灼烧着他的神经:“一个女子。年约双十。容貌……”他艰难地描述着,试图用语言还原那惊鸿一瞥的震撼,“金龙吉服,点翠凤钿,气度极其尊贵……”
清显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玩味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金龙吉服?点翠凤钿?”清显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泠君,你描述的这位佳人……听上去,像是隔着大海,那位大清乾隆皇帝陛下宫苑中的人物啊。”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针,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残忍的暗示,“怎么?泠君的‘天赐之能’,不仅能看到骰盅里的点数,还能看到万里之外、紫禁城深宫里的娘娘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泠浇透。
看见泠的反应,清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仿似在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残忍。
“泠君,有些‘猎物’,生来就在九天之上,俯瞰众生。妄图触碰,只会被那光芒灼烧成灰烬。”他拍了拍泠冰冷僵硬的肩膀,“与其追寻那镜花水月,不如……好好珍惜你还能把握的东西。比如……你那点预知的能力,它还能为你换取不少实在的好处。只是……”
清显的目光扫过泠苍白如纸的脸,“下次交易,代价可不会像以前那么简单了。你……可要想清楚,是否赌得起?”
话毕,清显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从容地消失在浑浊的光影之中。
泠将自己关在嵯峨野死寂的别院里,如同困兽。画板再次被拿起,但这一次,不再是春画。
他疯狂地画着。画塞外无垠的风沙,黄尘蔽日,孤城如斗;画深宫内苑的重重殿宇,朱墙金瓦,飞檐斗拱……场景光怪陆离,笔触时而狂放如暴风骤雨,时而精细如鬼斧神工。
然而,无论场景如何变幻,画面中央,永远只有一个身影。
一个女子的背影。
她的身姿窈窕,脖颈修长优雅。她有时站在宫阙的阴影里,遥望远方;有时行走在塞外的风沙中,衣袂飘飘;有时凭栏于江南烟雨的拱桥上,水雾迷蒙;有时,则隐没在祇园喧嚣的灯火深处……
泠画得近乎癫狂。
当别院冰冷的死寂终于要将他彻底逼疯时,他再一次踏入了露草亭。
幽兰之间,矮几上温着酒。蘭依旧穿着松垮的月白单衣,乌发如瀑。
蘭看着泠比以往更加苍白的脸,那双惯常含情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
泠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灌了下去。灼热的暖流滑入喉咙,冲入四肢百骸。
起初是辛辣,继而是麻木。渐渐地,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周遭的一切——蘭那青磁色的光晕、素雅的屏风、瓶中的素心兰,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波。
然后,幻觉开始了。
黄沙漫天。马背上是一个极其年轻的身影,他手中长槊斜指苍穹,背后是猎猎作响的残破旌旗。他身后沉默跟随的铁骑,卷起漫天烟尘。然而,那少年将军的眼眸深处,除了疲惫,还滑过一丝……眷恋?
场景陡变。
这一次,是深宫暖阁,烛影摇红。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紧紧拥抱着怀中纤弱的身影。那双原本应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盛满了令人心碎的无措,仿佛怀中拥着的,是即将消散的晨雾。画面如同水中倒影,轻轻一晃,便碎成点点流光。
“唔……”泠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心脏如同被那些画面中的刀剑刺穿、被那帝王的绝望之手攥紧。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月白色吴服的衣襟,用银线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
幻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屏风恢复了素雅的淡墨山水。金戈铁马,帝王悲泣,都化为虚无。
蘭低头看着他,“泠大人刚才睡过去了,是否……做了个好梦?”
好梦?
“梦……”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都是假的。”
“泠大人,是否梦到了爱人?”蘭问出这话时,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刚才泠陷入沉睡时的表情,已经向他无言诉说。
爱人?
“我并无爱人。”泠突兀地应答,“从来都没有。”
这个虚无的世界,哪有爱,哪有爱人。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泠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祇园喧嚣。
泠的目光掠过蘭微微颤抖的肩头,望向窗外枯山水庭院中那轮冰冷的残月,一个更突兀、更幽冷的问题,如同冰锥般刺破了沉寂:
“蘭,”他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可畏惧离别?”
“蘭……其实很怕离别。”蘭说话时,灵魂的青磁色光晕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哀伤的薄雾。
蘭的唇角颤抖着,最终化作一声破碎的叹息。
“大人可知,每一次,您离开露草亭,对蘭而言,都是离别。想着大人何时再来?是否安好?这等待的时光,漫长如同永夜,每一刻都浸满了离别的滋味。”他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地滑过他白皙如玉的脸颊,“这楼阁里的浮华喧嚣,不过是离别的背景音。蘭……早已被这离别,腌渍入骨。”
泠静静地听着。
然而,就在蘭倾诉完那份离别的哀愁,房间内弥漫着感伤的氛围时,泠却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冰冷的、穿透灵魂的语调,幽幽地开口了。
“蘭。”
他唤了他的名字,那双因醉酒而迷蒙的丹凤眼,此刻却仿佛穿透了酒意,流露出一种带着悲悯的清醒。
“这世间所有的感受——欢愉、痛苦、思念、欲望……都可以直接拥有,如同触碰眼前的烛火,灼热便是灼热,明亮便是明亮。”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蘭,看向了某个更加遥远、更加虚无的所在,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空茫:
“惟独离别……”
“它需要你先懂得爱,爱得真切,爱得深入骨髓,如同将灵魂的一部分亲手种在另一人身上……”
“然后,当那链接被生生扯断,当那被种下的部分被强行剥离……”
“你才会真正知晓,离别……那深入骨髓、足以将灵魂寸寸凌迟的……真正含义。”
话音落下,幽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纠缠又分离的影子投在素白的纸门上,拉得很长,很长。
时光如同鸭川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冬日的枯寂与春日的料峭,将京都浸染成一片浓郁的夏绿。蝉鸣聒噪,暑气蒸腾,连祇园浮华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然而在露草亭,最深处的幽兰之间,临着那方小巧的枯山水庭院,却自有一片隔绝喧嚣的清凉天地。
是夜,无月。
深蓝色的天幕如同最上等的鹅绒,缀满了细碎的星辰。庭院里,白日里沉默的白沙和青苔石,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取代月光与星辉成为主角的,是无数从草丛、石缝间轻盈升起的萤火虫。
点点幽绿、淡黄的光斑,如同被揉碎散落的星辰,又似精灵提着的微光灯笼,在静谧的庭院里无声地飞舞、盘旋、明灭。它们的光并不耀眼,却足以照亮方寸之地,勾勒出青苔的绒边,白沙的纹理,以及……倚坐在回廊边缘的两个人影。
泠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深灰吴服,只是换成了更轻薄的夏布质地,松垮地挂在愈发清瘦的骨架上。他背靠黑漆廊柱,一条腿屈起,膝盖支着下颌,另一条腿随意地伸向庭院的黑暗,姿态是拒人千里的疏离,却又因怀中之人,染上无法言喻的暧昧。
他的怀中,倚靠着蘭。
与其说是倚靠,不如说,是“盛放”。
蘭只着一件薄得近乎虚无的月白色单衣,丝质柔滑如水,此刻已被薄汗微微濡湿。莹润如玉的胸膛完全袒露,精巧的锁骨如同展翅欲飞的蝶翼,在流萤幽光下泛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两点小巧的、浅樱色的蓓蕾,在薄丝下若隐若现,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在幽暗中划出诱人的、微不可察的起伏弧线。
蘭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如泼墨般肆意铺散——一部分如同上好的黑缎,铺陈在泠深灰色的衣料上;而更多的,则蜿蜒垂落,丝丝缕缕缠绕在泠曲起的膝盖上,发梢垂落地面,与庭院微湿的青苔缠绵。
蘭的头,就枕在泠的大腿上。
但这并非静止的画面。
蘭的一只脚,从堆叠的衣摆下探出。那是一只堪称艺术品的玉足,足弓优美,脚趾圆润如珠贝,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在幽暗中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微光。此刻,这只脚正以一种慵懒至极却又充满致命诱惑的姿态活动着。
足尖,如同最灵巧的蛇首,先是轻轻点在泠深灰色吴服覆盖的、紧实的大腿外侧。冰凉的肌肤触感透过薄薄的夏布传来。然后,那圆润的脚趾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磨人的韵律,沿着泠大腿的线条,向上滑动。布料在足尖的压迫下,勾勒出下方肌肉的轮廓。动作轻佻而充满占有欲,仿佛在无声地丈量、标记着自己的领地。
滑至腿根处,足尖并未停止,反而灵巧地一勾,精准地缠住了泠垂落在他腿侧的一缕乌黑长发。冰凉滑腻的足背肌肤,与略显干涩的发丝紧紧相贴。蘭的脚趾如同情人的手指,开始缠绕、把玩那缕发丝。时而轻轻拉扯,带来头皮细微的麻痒;时而用圆润的趾腹摩挲发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挑逗。
庭院里流萤飞舞,蘭微微仰着头看向泠,眼神迷离,带着酒后微醺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依恋。
“大人……”蘭的声音甜腻生香,“你看……多美的萤火啊。像不像,你在我画上看到的夜光字?”
泠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睑,目光似乎落在庭院里明灭的流萤上,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更虚无的所在。
“泠君……”蘭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钩子,“蘭的脚……凉吗?还是这夏夜,太热了?”他另一只手的指尖隔着布料,倏地用力按在泠的小腹丹田之下。
蘭清雅的外表下,是极致堕落与诱惑的魂灵。他像一株在暗夜中盛放的、汲取情欲为生的妖花,将泠的清冷怀抱当成了滋养的温床。
泠依旧没有动,也没有推开蘭。
或许,是这夏夜的静谧。
或许,是流萤带来的虚幻感。
又或许,是泠长久沉默带来的某种错觉——蘭足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望着漫天飞舞的幽绿光点,眼神中的迷离媚态渐渐沉淀,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真实的感伤。
“大人……你知道吗?蘭……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
泠死寂的心湖中,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哥哥?
蘭并未察觉泠这细微的反应,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们的家族……也曾是地方上的小武士家,不算显赫,却也衣食无忧。父母早逝,只剩我和哥哥相依为命。”蘭的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叙述感,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哥哥……他就像我的天。比我高大,比我坚强,会教我识字,会给我摘山里的野果,会在寒冷的冬夜把我冰冷的脚捂在他怀里……”
蘭的青磁色光晕中,浮现出温暖的、带着怀念的淡金色光点,跟随流萤一同闪烁。
“可是后来……家族卷入了不该卷入的纷争,败落了。家产被夺,债台高筑……”蘭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淡金色的光点迅速被沉重的铅灰色取代,“哥哥他……为了保护我,为了偿还那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去做了最危险的浪人,接那些刀口舔血的活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然后呢?”泠的声音忽然响起,这是今夜,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
蘭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然后?有一天,他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债主上门,无处可去的我……就被卖到了这里。”
蘭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起初……我以为世界一片黑暗。可是……”
他忽然转过头,再次仰视着泠的脸庞,那黯淡的青磁色光晕中,重新燃起一种炽热的、带着粉金色光芒的执着:“现在我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蘭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遇到泠大人您!”
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和确认:“您看着蘭的时候……蘭能感觉到,您看到的不是表面那些浮华的装饰,不是这‘花魁’的面具!您看到的……是蘭自己!大人,我被您所看到……”
蘭的眼神亮得惊人,如同吸收了所有流萤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