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青瓷色,泠还能闻到蘭灵魂深处的味道。
那清冽悠远的兰草香气,比任何清晰的面容都更加深刻。
泠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
看着兰花,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悄然浮现在泠死寂的心湖之上。
那还是他第一次踏入露草亭的时候。
他选择了一个角落沉默地饮酒,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独自沉浮在祇园的灯红酒绿之中。
就在他准备离开、结束这场徒劳的自我放逐时。一个年幼的秃,捧着一方细长的桐木画匣,恭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人,这是蘭哥哥托我转交给您的。”秃的声音很小。
蘭?
泠有些意外。他听说过蘭——祇园最高不可攀的花魁,轻易不见客。
他接过画匣,入手微沉。秃并未离开,而是又递上了一张裁剪整齐、质地极佳的白檀纸和一支细笔。
“蘭哥哥说,若大人有兴致,可在此纸上留下对画作的评语。”秃补充道,鹅黄的光晕浮动着一丝好奇,“许多贵客都曾收到此画,也留了评语,但……”
秃没再说下去,但意味很明显——蘭将那些人通通拒之门外。
秃退下后,泠打开了画匣。
里面,并非想象之中的艳丽浮世绘,而是一幅极其素雅的水墨兰草图。
画纸是上等的唐纸,纹理细腻。画面构图简洁:几片细长柔韧的兰叶,姿态舒展而孤高。用墨极其精妙,浓淡干湿变化间,兰叶的劲挺与花朵的娇嫩跃然纸上。
整幅画,大片的留白营造出空谷幽兰般的孤寂与清雅。
泠静静地看了很久。这幅画,与他灵魂深处那死寂的灰白,以及这祇园的浮华,都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他拿起笔,看着那张白檀纸。秃刚才暗示过:此刻他若写上“但求一见”之类的倾慕之词,大概也会石沉大海。
他思索之间,一个莫名的念头升起。在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他吹熄了矮几上以及附近墙壁上所有的烛火。
瞬间,喧嚣的座敷角落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祇园街道上模糊的灯火余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就在这片黑暗中,画纸的右下角,那片留白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荧光,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悄然亮起。
“空谷幽兰无人自芳”
泠轻轻摩挲着那处留白。
原来如此。
所谓的“评语”,根本不是由人随意发挥,而是需要来者在黑暗中“看见”。
原来,真的会有人,这么想被另外一个人看见么?
久违的、近乎解谜般的奇异感觉,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微澜。
他拿起笔,在黑暗中凭着感觉,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回应。因为无法清晰视物,只能依靠记忆和直觉,让笔尖在黑暗中游走。
泠写的,是“暗夜萤火照影孤光”
……
回忆的画面自眼前消散,泠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那瓶真实的素心兰上,清幽的香气萦绕鼻端。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蘭。
收到那幅画、并留下评语的客人很多。华丽的辞藻,露骨的倾慕,甚至……不乏权势的许诺。
但蘭说过,只有两个人,看懂了那画中真正的‘幽兰’。
泠是第二个人。在他之前的,是近卫家的当主,五摄家之首,藤原氏嫡流中的嫡流,真正的公卿顶点。
“蘭并非贪恋权贵之人……”那时,蘭浅酌一口,话语如同兰香般飘渺,“权柄如浮云,终有消散时。蘭所珍视的,是那份能在黑暗中看见‘孤光’的灵犀,是那份……能在喧嚣浮华中,依然保有‘照影’之清醒的心性。”
泠自回忆中抽离,端起酒杯,将杯中残余的清酒一饮而尽。
窗外,枯山水庭院的白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纸门被无声地滑开。
混合着清新水汽与兰草幽香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涌入室内。沐浴过后的蘭,走了进来。
他天然流淌出一种超越性别的、青竹临风般的妩媚。月白色的单衣松垮地系着,乌黑的长发并未完全擦干,一支简素的青玉簪斜斜挽起部分发丝,余下的如墨色瀑布般披散在肩背。
蘭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泠的身上。
在蘭眼中,久我泠,是这浮华祇园中一道惊心动魄的异色。
他看到了那低垂的眼睫下,缓缓抬起的一双眼睛——丹凤。
那是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孤绝又缱绻。眼型狭长,内眼角深邃,外眼角锋利地扫入鬓角,本该是顾盼神飞、倾倒众生的模样。然而那眸子,总是盛满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深入骨髓的清冷。他的鼻梁挺直,唇色极淡,唇形却异常优美。
“泠大人,久等了。”蘭的声音比平日更添几分磁性,他步履轻盈地走到矮几前,在泠的对面跪坐下来。
那青瓷色的光晕随着他的靠近,如温柔的潮汐般向泠涌来。
蘭提起温在热水中的酒壶,微微倾身,为泠重新斟满。这个俯身的动作,使得他松垮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线条。蘭专注地看着泠,斟酒的动作刻意放得极慢,指尖在收回时,若有似无地轻轻擦过泠的手背。
冰凉与温热的触感瞬间交错。
“露草亭的酒,是特制的。”蘭的声音带着慵懒笑意,“用的是祇园后山最清的泉水,佐以一点特殊的……温香。”
他意有所指,“只是……泠大人似乎从未醉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淡淡的落寞。
那酒,泠知道。或者说,整个祇园的风月场都知道。所谓的“温香”,是妓楼秘不外传的、效力温和却持久的□□物,融入清酒之中,无色无味,只为助兴,也为了确保恩客尽兴而归。
泠端起那杯被斟满的酒。
温香?
那冰凉的液体滑过舌尖时,瞬间激起了深埋于灵魂淤泥的一个残破碎片。
塞外苦寒,简陋的军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他不再是久我泠,而是身披玄铁重甲的少年将军。
“卿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可知……行军途中,我只有将自己灌醉后……才敢……才敢放肆地想你……”
只有在那被酒精麻痹了理智的朦胧混沌之中,他可以放纵自己的目光贪婪地描绘她,可以放纵自己诉说那些清醒时绝不敢吐露的、滚烫到足以灼伤心肺的思念。
想她,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钝痛。清醒时不敢想,醉后想了更痛。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泠的心脏。
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他变成谁——京都破落的贵族庶子,或是塞外浴血的少年将军。
他的灵魂深处,早已被那个身影烙下了永恒的印记。那份渴望,那份追寻,那份注定无望的爱恋,早已超越了肉体凡胎的欲望本能,成为了他存在的核心,也成为了他痛苦的根源。
难怪呢,他从来不会醉。
泠的嘴角升起一抹自嘲。
蘭敏锐地捕捉到了泠瞬间的僵硬和痛苦。那痛苦压得蘭心中旖旎的试探和落寞都为之一窒。
但他并未退缩。反而点燃了更幽深、更执拗的渴望。
他再次倾身,伸出纤长的手指,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抚上泠紧握着酒杯的手背。
“泠大人……”蘭的声音像情人间的呢喃,他微微侧头,将那段白皙优美的颈项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泠的视线里。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滑动,散发出无声的邀请。“这酒……很冷吗?还是……蘭不够暖?”
幽兰之间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素雅的纸门上,纠缠又分离。蘭如同月下盛放的妖异幽兰,将所有的妩媚、清雅、孤高与渴求都凝聚在这一刻的靠近中。
泠没有动。任由蘭微凉的指尖触碰着自己同样冰冷的手背。他能清晰地“看”到蘭灵魂光晕中那份灼热的、带着粉金色光点的渴求,如同藤蔓般缠绕着那纯净的青瓷色,试图向他灰白的领域蔓延。那粉金色的渴求,热烈而卑微,带着飞蛾扑火般的绝望。
啊。蘭。
泠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我看清了,你眼中的渴求。
就像看清,池中溺死的月亮。
我们都在渴求着无法回应的光。这是……宿命的嘲弄吗?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蘭的触碰。
蘭指尖的温度,在泠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而那瓶静静伫立在角落的素心兰,连同它饱满待放的花苞,脱离了纤细却坚韧的茎干,无声坠落。
然后,不偏不倚。
“噗”地一声轻响,坠入酒杯中。
那纯洁的素白,贪婪地吸吮着杯中催情的液体,饱满的花苞紧紧贴着冰冷的瓷壁,像一颗被强行按入欲望之海、最终溺毙的纯洁心脏。
泠微微一动。
他看到了,那溺死的花。
也看到了,溺死的月亮。
泠离开露草亭,重新踏入京都冬夜的凛冽。
脚下的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错位感攫住了他。
唐诗道:天街月色凉如水……
眼前笔直的坊道,那隐约可见的、模仿宫阙式样的高大屋脊轮廓,那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古老都城特有的沉静与秩序感……这一切,都与他脑海中刚刚翻涌而上的、那片血色军帐外的风沙记忆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长安。
这个名字如同沉钟,在他心中撞响。
京都,平安京,这座被誉为“小长安”的古都,其格局本就是当年遣唐使归来后,对盛唐长安的顶礼膜拜与精心仿造。朱雀大路如同长安的朱雀大街,罗城门对应着明德门,棋盘般的条坊制,宫城坐北朝南的威严……此刻,行走在这缩小版的长安遗影中,那些遥远而破碎的前尘碎片,如同挣脱了封印的幽灵,与现实重叠交融。
他像一个迷失在两个时空夹缝中的幽灵,脚下的土地熟悉又陌生,承载着此刻的躯壳,却无法安放那颗承载着千年轮回记忆的灵魂。
他仿佛看见,自己正策马走在长安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他仿佛听见,风中传来的是市井的喧嚣和胡商的驼铃;他仿佛闻到,空气中弥散开来西域香料的味道……记忆的边界模糊不清,前世长安的雄浑与今生平安京的精致仿影,在他眼前交织、扭曲、旋转。
泠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风灌入领口,带来一丝清醒。
然而,他也从此刻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得再也不同。
蘭身上的兰草香……似乎淡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滴落心间,带着意料之中的凉意。自从他看清蘭眼中的渴求,那幽兰气息便失了其神,徒留其形。
然而,泠依旧常去露草亭。
这成为他矛盾的习惯。嵯峨野的别院太过空旷寒冷,几乎将他吞噬。而露草亭,至少那里有人声。有虚假的热闹,有刻意营造的暖意,有觥筹交错的声响,有□□沉沦时发出的、能短暂掩盖灵魂空洞的呻吟。
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能让他暂时逃离嵯峨野那彻骨的、被诅咒的孤寂。
他依旧坐在熟悉的角落,点最贵的酒,却很少喝。旁边座敷的纸门并未关严,几个喝得半醉的商人高谈阔论的声音飘了进来,夹杂着游女娇媚的劝酒声。
“……要说这祇园,还是蘭君最妙!那风姿,啧啧……”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醉意。
“可不是!不过就算有钱,都不一定见得着啊!”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市侩的羡慕。
“诶,你们说,那个常来的……久我家的泠大人?”一个稍微清醒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八卦的意味,“听说也是个怪人,传言蘭君对他可青眼有加,可他……啧啧,清心寡欲像个和尚!那么多酒下肚,半点反应都没有!你们说……是不是那方面……”猥琐的笑声响起。
“嘘!小声点!人家好歹是公卿家的……虽然是庶出……”有人提醒道。
“那又如何?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来这找乐子?看他那单薄样,脸色白得跟鬼似的,怕是身子骨早被掏空了,有心无力吧?哈哈哈!”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穿透纸门。
泠静静听着,他早已习惯了被审视,被议论。久我家的姓氏是光环,也是枷锁。而他这个庶子,连同他那点来自母系的不祥通灵能力,不过是家族门楣上一点碍眼的污渍,是茶余饭后供人咀嚼的谈资。
有时,他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画板和颜料,垂下眼睑,开始勾勒。线条依旧精准而冰冷,描绘□□交缠的官能画面——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他换取金钱的生计,还是为了宣泄内心扭曲荒芜感的一种方式。他笔下的人物,灵魂光晕依旧是空洞的暗红,在浓烈的□□欢愉表象下,是灵魂赤裸裸的疏离与绝望。
他就这样,在浮世绘的放荡表象下,一笔一笔描绘着自己内心的深渊。
一个单薄孤绝的身影,在喧嚣的妓楼角落,安静地画着春画。
画纸上的朱砂,点在交缠肢体情动的高峰处,红得刺目。泠的笔尖微微一顿。
日复一日的麻痹中,偶尔也会有一些更久远的碎片,如同沉船遗骸般,浮上泠死寂的心湖表面。关于,那个几乎被他刻意遗忘的——未婚妻。
雪野姬。
花山院家的嫡女,与泠是指腹为婚。
幼时起,雪野便如同一个定期造访的、安静的影子。她总是穿着时令最时兴的、符合公卿贵女身份的华美小袖,在侍女或乳母的陪伴下,出现在泠的面前。她会带来应季的点心:春天是樱饼,夏天是水羊羹,秋天是栗子蒸糕,冬天是热腾腾的年糕红豆汤。包装总是精致,盛在上好的漆盒里。
可是,泠对雪野姬的印象,仅仅是灵魂视界中,一团温和而规矩的薄柿色光晕。
她说话轻声细语,举止合乎礼仪,像一个被精心教导的人偶。她会安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他临摹字帖,或者摆弄院子里捡来的石头。她试图与他说话,话题无非是“今日天气真好”,“这字写得真漂亮”之类。泠的回应,通常是沉默,或者极其简短的一两个字。
随着年龄增长,雪野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至少在旁人眼中如此),那份婚约带来的压力与少女懵懂的情愫也悄然滋生。她看向泠的目光中,开始掺杂进一丝羞涩的珊瑚粉和期待的浅金。
终于,在那个她鼓起勇气,试图询问他是否喜欢她新做熏香的春日午后,泠长久以来压抑的反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维持表面礼仪的耐心。
他没有看她模糊的脸,只是盯着庭院中一株刚刚抽出嫩芽的樱花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雪野姬,不必再费心了。”
“我不喜欢你。”
仿佛,这还不够彻底。泠几乎是脱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
“事实上,我不喜欢女人。”
他需要一个彻底而决绝的屏障,一个能让雪野死心、也能彻底封闭自己的借口。
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樱花飞落的簌簌声。
雪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明白了,泠。”
她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廊下的地板上,然后,她对着泠,深深地、极其标准地行了一个礼。
当她直起身时,周身那薄柿色的灵魂光晕,虽然黯淡了许多,却奇异地重新凝聚起来,转化为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薄红梅色。
“愿泠……得遇心之所向。”她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泠的笔尖在画纸上留下一个冰冷的句点。妓楼角落的喧嚣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拉回。
关于雪野姬的后来,他知之甚少,也无意打听。只隐约听说,在短暂的沉寂后,这位花山院家的嫡女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并很快在家族的安排下,远嫁陆奥,成为当地一位颇有声望豪族的正室。
她的坦然与大度,带着凄清而决绝的美。
临行前,她托人退还泠的所有物品,只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流水葬旧约,各生欢喜时。”
泠在此刻,放下笔,看着画纸上那幅散发着虚无暗红色灵魂光晕的春宫图。尔后端起那杯早已冰冷的酒,一饮而尽。
他像一幅被遗忘在繁华角落、描绘着放荡与空虚的浮世绘本身。
单薄,孤绝,与这喧闹的尘世格格不入,却又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