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雨的第二天,朝会结束之后,汪藏海被雍武皇帝留下,到文华殿觐见。
雍武帝似乎比昨日更衰老了许多,头发胡子花白,眼尾褶皱明显,神态有些疲惫。
汪藏海行过礼,见到雍武帝精神不大好,便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肃立,等待聆听圣训。
雍武帝瞧了汪藏海片刻,才开口打破沉默:“爱卿昨夜可曾看见流星?”
汪藏海据实回答:“流星雨从三更三刻开始,微臣看到四更,还没有到极盛,想着早朝将近,无暇再看,就沐浴更衣,进宫来了。估摸着,今晨还会有些许流星坠落,连同昨夜流星一样,大都向着辽东方向陨落。所以微臣上朝之前见过户部尚书,已经提醒他留心查访辽东一带是否有山火,或者陨石砸毁民居的灾祸。如有查实情况,尽快上报。”
“爱卿心系百姓、未雨绸缪,不愧为大雍国之柱石,朕心甚慰。”雍武帝嘴上说着朕心甚慰,眼底却仍然一片浑浊,看起来心情还是很差。
“为皇上分忧解劳,是微臣分内之事。”汪藏海说。
雍武帝听见他这句话,精神却明显振奋了好些,他本来瘫坐在龙椅上,这时却勉力直起上身,虽然眼神仍然浑浊,唇角却带起微笑:“爱卿最能体贴上意,为朕筹谋。这天降流星、陨石坠地,自古以来都是神罚示警,你说,莫不是朕有何过错,引来了天神恼怒?”
汪藏海说:“天灾人祸,本难区分,皇上有忧国忧民之心,是大雍福音,今后加倍体恤民情,多修善德,乃是万民之幸。”
雍武帝却并不满意汪藏海的答案,心想,小汪大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朕想让他说什么,却偏偏每次都要跟朕打太极,说这些正确的废话。
雍武帝想到这里,微微眯起眼,语气和软地说:“藏海,你性情耿介,一向直言进谏,从不欺君罔上。你老老实实告诉朕,到底有没有推算出来,本朝的国祚,还有多少年?”
汪藏海低眉垂眼,并不看雍武帝,沉着声音说:“臣的答案不会让陛下满意的。”
雍武帝追问:“那就是说,你已经有答案了?”
汪藏海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几乎刺痛了雍武帝:“按照星象所指,推算本朝国运,不会超过十五位君主,而陛下您龙御殡天之后,所有的继位者都活不过四十岁。”
雍武帝大为震惊。汪藏海的预言,从无失算,百试百灵,由不得他不信。
雍武帝又抻直了脖子问道:“爱卿,你算出来朕还有多少年可活?”
汪藏海不疾不徐地答道:“陛下文治武功,颇有汉皇唐宗之圣明,得享耆寿,是大雍国的福泽。”
雍武帝一把抓住汪藏海的胳膊,拽着他靠近自己,咬紧了牙齿说道:“六十岁,你说朕只能活六十岁?”
汪藏海不轻不重地挣了挣胳膊,却无法甩脱雍武帝的手,眉睫不由得微微蹙起:“一甲子已是高寿,陛下政绩彪炳史册,声名足以流芳百世。”
雍武帝攥紧了汪藏海的手腕,神色阴鸷地说:“流芳百世又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朕的眼睛闭上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父皇当年多么英明神武,可是他死了,最后连自己最喜爱的太子和长孙都保不住。这大雍国的江山,终究还是落在我这个不受父皇待见的庶出儿子手里。”
汪藏海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雍武帝的手指,甩一甩手腕,说话语气也变得略微冷硬:“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有何过错,又何必来问微臣?既然天降流星神罚示警,陛下应当夕惕朝乾,勤政爱民,聊以慰藉祖宗先灵。”
雍武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朕从今天开始勤政爱民,下半辈子兢兢业业做个好皇帝,难道诸氏的祖宗先灵就能原谅朕吗?父皇活着的时候或许不知道,但他死后见到我那短命的皇兄和侄儿,自然知道是谁弄死了他的宝贝皇太子和皇长孙。他的脾气暴烈,只怕恨不能从陵墓里爬出来把我掐死。”
“诸狄。”汪藏海忽然叫了一声雍武帝的名字,“你冷静一点。”
已经有整整十年,没人敢直呼雍武帝的名讳了。雍武帝愣了一瞬间,眼睛盯紧了汪藏海,费尽目力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然而没有,汪藏海的神态仍然是淡漠的,事不关己的。这张冷峻的脸让雍武帝的心情更加焦躁。
“汪藏海,朕有过错,朕要遭天谴、受神罚,你也一样逃不掉。”雍武帝阴沉着脸色,说话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当年父皇对你,荣宠至极,亘古未有。你十三岁就进入内阁做翰林,官居户部三品侍郎。十六岁又领了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手握京畿重地戍卫军权。父皇让你进入紫宫阁上书房,与皇子皇孙一起读书学习,让你进入南海子围猎场,亲自教你和皇长孙诸文骑马射箭。而你是如何回报我父皇的隆恩浩荡的?是你在吉庆宫放一把大火,烧死了诸文,烧死了你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是你!汪藏海!帮助我这个乱臣贼子谋夺了我侄儿的皇位。你是我奉天靖难的第一大功臣,你是弑君之臣汪藏海!哈哈哈!你死后要跟我一起下地狱去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