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到至高之后,渐渐沉落入黑夜。
汪藏海是在三更敲响时醒来的。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里没有见到想梦的人,只有沉甸甸的黑,汪藏海在梦里走着一条漫长又无尽的路,疲惫而不知终极。
醒来的时刻反倒松了一口气。
汪藏海起身披上外衣,瞧见窗外夜凉如水。
他没有叫下人来提灯,只是自己端起桌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出卧房。
汪府东院有一眼清泉,是汪藏海十五岁时用自己发明的深井锥钻挖出的地下水,泉眼汩汩流出一汪小池,池边高高矗立着整个大雍国最高最大的一块太湖石——它甚至不应该被称为太湖石,而应该叫做假山或石峰——二十七岁时,汪藏海在这块高达三丈三、重逾千斤的巨石上面题了字“望白”,笔锋遒劲犀利,笔画却缠绵不绝,仿佛蕴藏着刻骨铭心的爱恨。
庭院里有很好的月光,照映池水波光粼粼。汪藏海吹灭了烛台,把它放在一旁,足尖轻轻点地,像一只海燕般轻轻巧巧飞跃起身,跳到“望白”假山的峰顶。
抬头看,月明而星稀,但天月二德星却很明亮,闪耀着幽蓝的光,在它的西侧隐约亮起一颗星,光芒略微小一些,但却是纯白色的光,柔和而不耀眼。
汪藏海忽然微笑。他相貌本来俊美无俦,只不过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神情,显得凉薄锋利,这时候一笑,却如春风拂杨柳一般撩人,可惜并没有人瞧见。
“麒麟星与天月二德同宫。麒麟很快将会现世。”汪藏海喃喃自语,“麒麟星是祥和的守护神,麒麟降世本该送吉瑞,可是,为何伴有流星雨?”
好像天上的星子也听见他这句话似的,原本静默的星空忽然震动,起先是一两颗流星划破夜空,很快有数十颗、数百颗流星前仆后继地陨落,漫天都是长长的星尾轨迹,极其美丽繁盛。
面对千百年难遇一次的奇丽美景,汪藏海却收敛了笑容。
四灵冲土,流星破云,不知是天降神谕还是神罚?
更多的流星落向大雍国东北方,那里是忘白山顶峰的天池。在这极端苦寒的雪山之巅,云雾缥缈间隐匿着一座极其富丽堂皇的宫殿,名叫云顶天宫。据忘白山当地流传的神话传说,云顶天宫是一万三千年前,玉皇大帝的长姊云华女神从天庭搬迁到人间的神殿。当年云华女神爱上了凡人杨公子,两人在云顶天宫厮守了六十年,杨公子寿终正寝,云华女神才离开忘白山返回天庭,云顶天宫从此荒废了万年。
如果有人站在忘白山的天池湖畔,就可以从水中望见云顶天宫,云上的倒影虽然虚幻缥缈,但却足以窥见云顶天宫美轮美奂、精妙绝伦的奇景,可是无论凡人如何想尽办法去攀登,也无法真正靠近云顶天宫。这座美如幻境的神殿,仿佛腾空漂浮在层层叠叠的云端之上,只可远观而不可靠近。
不过,每当云淡风轻的夜晚,透过镜面一样平静的天池倒影,又能看到云顶天宫亮起星星点点的幽光,有些日子甚至还会同时亮起数盏红彤彤的明艳灯火,直至黎明之前才会熄灭。
难道在那无法攀爬的云层之上,还有神仙居住在云顶天宫吗?
就在流星如雨落下的今夜,燃烧着的陨石如同巨大的火球,带着破风的速度坠落向云顶天宫,打破了千万年的寂静与安宁,将这座最美的神殿砸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陨石带来的火焰猛烈蔓延,映红了忘白山顶端万年不化的积雪。
一个英俊漂亮的黑衣少年匆匆忙忙闯进云顶天宫,一路嚷嚷着:“穆王!阿穆!着火啦!快出来!阿穆,你睡醒没有?”他只顾着往神殿里跑,没留神被谁突然拽住了后衣领,脚下一趔趄,幸好没摔着。
少年转回头,笑道:“阿穆,你早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会被流星砸到。”
被他叫做阿穆的男人正揪着他的后领,此刻见着他笑得天真,也跟着笑起来:“麒麟,你也快一百岁了,别老是冒冒失失的。”
麒麟推开阿穆揪衣领的手,不服气地说道:“这可不能怪我冒失。你在云顶天宫住了三千年,可见过这样诡异的流星雨吗?”
阿穆仍然笑意恬淡:“怎么诡异?你说说。”
“这些流星陨石,好像长了眼睛似的,正正地怼着忘白山而来。”麒麟说,“还不偏不倚,专门砸毁了你住的云顶天宫。”
阿穆没有再接话,而是向天上虚空挥了挥衣袖。
原本蔓延整个云顶天宫的火焰都突然消失了,地面上亮起法阵,半空中升起结界,所有后来的流星都被结界阻隔在云顶天宫之外,燃烧殆尽后落地成灰。
麒麟看得目瞪口呆:“阿穆,原来你这么厉害。我以为你只是寿命很长的凡人,从没见过你用这种神仙法术。”
阿穆轻轻叹气,说:“这不是法术,而是我刚才在云顶天宫布画了法阵,稍微遮挡一下陨石。我堕神已经三千年,现在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凡人。星盘中没有我的位次,地府里也没有我的命薄。”
“阿穆,你别难过。”麒麟微微偏一偏头,劝慰道,“不做神仙更好,自由自在。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