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不动,阿祇又问:“还有事吗?”
“夫人,那,那个……”他艰难地开口,阿祇耐心地看着他,“赌局,我也下了注,不,不过……”阿祇笑了起来,还当什么大事,“杨郎君是买了自己?无妨,如果是我,可能也会买自己赢,放心,听说赌注设了十贯钱的上限,我不会告诉欧阳山长的。”眼看未时快到了,阿祇跟杨宣打了个招呼,让他好好发挥,就去找自己的座位了。
杨宣着急,直接喊出来:“夫人,我买的是你赢。”
阿祇回头,“如此,多谢了。”
草堂里有人哄笑,杨宣的父亲是商贾,来学堂前就曾教诲莫得罪权贵,他纠结许久,才想了这么个讨好辛夫人的办法,他又拧巴起来,“考试,我还是会全力以赴。”果然,还是那个意气少年,阿祇不疾不徐地笑着说:“那最好不过!”
学堂的钟声响起,要清场了。
护院们得了吩咐,对学堂内外严防死守,这时候欧阳山长和李暠来到草堂,众学子起身行礼。阿祇随着人群俯下身子,欧阳山长扫了草堂一眼,九数考试往年最是冷清,今年托了辛夫人的福,半数靖恭堂的师生下了场,“都坐下吧。”
欧阳山长叫住宋繇,“一切安排妥当了?”
宋繇起身,对山长说:“腾空了周围所有屋舍,外面也有桌案,可供三百席。”
欧阳山长点点头,“嗯。”
学子模样的阿祇对老头一笑表示赞许,老头傲娇地不去看她,却瞪了李暠一眼,“笔墨纸砚反正是尊夫人带来的,物尽其用吧。”这对忘年交的友谊,就是有时候年长的那个有点幼稚。李暠尊崇这位大儒,在众人面前对他也行学子礼,然后让人搬来纸墨逐个发给学子,学子打扮的辛夫人也上前领取,众人这才惊讶发现,她竟然真的与他们同场考试。
“谢玄郎君,谢山长。”阿祇行礼,跟别的学子无异。
李暠朝阿祇看去,“尽力便好。”
他的夫人心领神会,微笑点头表达无碍。他们有约在先,不舒服就休息。阿祇为了今日做足了准备,查阅九数往年卷宗,调来地方志,晚上躺在床上,身边还有个活的万事通,对她有问必答,熬了两日名录上百条信息,这算是她为九数考试所做的题目参考变量,不单单为自己,相信大部分学子对这些民生数据毫无概念。
思绪收回,阿祇取了黄纸和笔墨,坐回座位。
等众人落座,在他们的凝视中欧阳山长看了眼时辰,才道:“未时到,九数开考。”
四方草堂,有考童出列,同时向学子发放了考题纸,宣读考题。
“今河仓城七千户,良田万亩。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六斗粟米,以粟米换粝米三之五而一,以粟求菽、荅、麻、麦,皆九之十而一……”九数考试,由阿祇与李暠共同出题,大意就是:河仓城有七千户人家,相当于三万多人口,一家五口能种百亩地,在万亩良田上有粟米、粝米、麦子、麻等作物。考题纸上,就是她这几日寻到的名录,密密麻麻的一页。
比如耕种:一家五口能治理百亩,每亩产量,丰年麦能达到四十斗,大麦三十斗,粟米十斗,然而,大麦的耗水量是麦的九成,粟米是麦的一半,河仓十年九旱,天灾不断,水源和气候的记入如下……比如换算:粟米为标准单位,每种粮食之间可以按比例换算。一斗粟米等于六升粝米,九升麦……比如粮价:丰年粟米能卖十五钱一斗,灾年翻倍……比如用粮:以麦为例,人均每年消耗十二斗,粟米三斗,然城中三万人,去年来流民五千,仍上缴军粮十万石……
题目念完,众学子皆惊。条条明细,看得人目瞪口呆。
题目要求学子设计丰年与灾年最合理的农作物搭配,最有成效的产出比,最基本的劳动力分配以及最重要的银钱成本……以及做出额外不限预案。这样的考题纸相当于开卷考试,但乍一看,学子们没有一个是有头绪的。
阿祇想构建一套数学模型来解决敦煌城的实际情况,然而时间有限,她没有机会独自完成这个庞大的体系设计,可能性太多,信息太贫乏,她查找了近年地方志记载的数据,以学子们掌握的九数方田和粟米之法远远不够,民以食为天,她想让高门大族的年轻人深思世事艰辛,想让学子们的知识学以致用,寻学九数真正的意义。
这样的九数考题标新立异,没有固定答案,考生须在两个时辰内作答,欧阳山长和几位夫子以及特邀而来的玄玉阁帐房掌事,他们将与玄郎君同时阅卷,他们也是刚刚看到这样的考试试题,面面相觑,怪不得连玄玉阁大掌事都请了过来。
杨宣颤抖着手,迟迟不肯下笔,父亲常说他天资聪颖,对数字敏感,头脑灵活,如今他才知道以前自己有多自负。他偷偷抬眼瞧别人,不少人跟他一样,无从下笔。
只除了一人,靠窗而坐的辛夫人正在奋笔疾书。
杨宣慢慢放缓了呼吸,所幸,他身为商贾之子,平日帮助父亲处理过不少生意,九数的考题其实不难,无非是从种粮到分粮的过程,不过是千头万绪的杂乱,统揽全局过于纸上谈兵,民生事关生死,这么一想,杨宣便真的投入到考题之中。
欧阳山长眉头微皱,他看草堂内外的学子,已经有学子抓耳挠腮的了,欧阳山长叹息,竟为靖恭堂十年教育有些汗颜。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辛夫人,这人怎么好像在写写和画画?
老头儿眼珠子差点给甩过去,想看看她究竟在做什么,真是无法捉摸这女子的想法,辛夫人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同于寻常意义的聪慧,为人乐观又怪异,还有点娇憨,身为士族主母居然说打就打,她那身手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拆了,肯定不在话下,欧阳山长不觉打了个哆嗦,忙收回目光。
窗棂的影子慢慢地由西向东移动,一寸光阴一寸金。欧阳山长与玄盛在草堂中对弈,他的心思不在棋盘上,陆续有人交卷,但表情都不怎么轻松。
两个时辰,转眼已至。
草堂里剩下不到半数,终于辛夫人也起身,她写满了图文并茂的五页纸交到收卷夫子的手里时,那夫子的眼神异常精彩,欧阳山长余光关注着那边,心中暗骂:可恶的徐老夫子,还不赶紧拿过来?
徐老夫子道行高深,默默将试卷全部收入箱中,等学子们陆续离开草堂,留下几位考评夫子和玄玉阁的人。草堂门窗紧闭,里面的烛火亮了一日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