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钦晋此刻心里乱得很。
他尚未做好离别,特别是这种看似生离,实为死别的离别。
若是真是生死离别,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无法得见,或许还有一份痛彻心扉的认命和一刀切的解脱。
可像这般,明明知晓人还在身边,但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那种痛楚与烦躁,就仿佛抽取了一根极细极细的心丝去吊千钧重物,明明吊不起来,却又舍不得斩断,只能让心丝随着重物一起往下坠落,日复一日,不停坠落,直到心像一团被剥得越来越小的丝线,在年复一年的折磨里,最终消竭。
暮钦晋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尚在认认真真学着如何与僵尸相处,如何让她的“僵尸生活”改善一些。
顾北庭找来的《养尸守则》粗制滥造,却也给了他启发,他在那本册子的基础上改了又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又让云既异广搜异志,正打算逐一研读。
他的皇姑奶奶却说他不必再来。
他甚至隐隐的,对她有了一点怨——若是缘分这么短,又何必对他那般好,那般亲昵。
他早已习惯孤冷,又何必突然过来烫一下他的心。
烫完就走,留下一点余温,一份痛,一个疤。
但更多的,是担心。
暮钦晋走了几步,停下脚步,转过身向巫憬憬走回来,解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巫憬憬道:“皇姑奶奶,你这身衣服换一下吧。”看着巫憬憬一身的泥泞,暮钦晋心中满是疼惜——来阳公主原是南燕最受宠爱的公主,她在世时,宫女簇拥,衣裳上面何曾会有一点脏污。
虽不知为何皇姑奶奶不愿意穿陪葬的衣服,但今日他已命若讷去为她裁衣了。只是衣服还未做好,已然将离。
暮钦晋的心有些闷痛。
巫憬憬接过暮钦晋的衣服,心道:算上那件寿衣,他回萨达这几日,她倒已收了他三件衣裳。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收他衣裳时,是在萨达那处沼泽地,她不仅第一次收到了他的衣裳,他还亲自帮她穿上了。
他当时被追兵逼入沼泽。
在萨达,欺负别国男子是萨达那些自称“雄鹰”的男人的喜好,他们喜欢欺凌细皮嫩肉的别国男子,并把他们叫做“牝鸡”,通过将那些牝鸡压在身下,来彰显雄鹰的雄壮。
暮钦晋初来萨达时,好几次差点被他们牝了,全凭他一身的武功和不要命的打法才保住了自尊。
而如今,打是没力气再打了,只能不要命了。
暮钦晋看了眼不远处的追兵,心一横,跳入沼泽。
这样的死法其实也挺窝囊,但这一世,也只能如此了。
那时候巫憬憬感知到他寻死,匆匆分魂过来,慌不择“尸”,控了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将他从沼泽里捞起。
她带着他淌过沼泽,躲开追兵。
在一处无人的小草地上,两人暂歇,他走不动了,她千里控尸,灵力耗费亦是惊人。
两人无声对坐。
一路上暮钦晋一字未说,也不知是生死间的极速反转让他尚回不过神来,还是她的这副“尊容”让他过于震撼。
想想也是,谁要是在自杀后被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救起来,拖着奔了一路,也会闹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至于她,她没法说话——这具尸体的舌头和声带都已经烂光了。
就在这时,暮钦晋开始当着她的面脱衣服。
巫憬憬心里慌了下,萨达的沼泽荒冷,他筋疲力尽时又在沼泽里泡了许久,不会是失温了吧。巫憬憬急忙打量周遭,试图寻一些干燥的柴火,再不行,巫憬憬努力调取灵力,想从沼泽深处调一些地脂出来,地脂是沼泽里腐烂的动物化作的黑色油脂,能燃烧。只是埋于地底深处,极难获取,萨达人更多的是捡牛粪来烧。
巫憬憬一边留意着暮钦晋,身处南燕的本尊艰难地从床上爬下来,想溜进父亲库房给自己找些大补的药丸。
好在暮钦晋脱下外衣之后就没有再脱,他将衣服递给她,说了两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前辈,将就穿下吧。”
巫憬憬低头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具裸尸。
也不知道是裸着被丢入沼泽的,还是在沼泽里待了太久,衣服烂掉了。
她有些无语,但很快就释怀了——草原广袤、世界更大,谁会记得一具无名尸体曾在罗荒中裸奔过呢?
所幸她找到的是一具男尸,男人看男人,也不至于太尴尬。
她摆了摆手,试图拒绝这件衣服,“他”已经死透了,没必要穿衣服,衣服还是给活着的人御寒吧。她现在也没力气抽地脂,还是让他多穿点吧。
可她的手才摆动了几下,手腕上“啪嗒”一下掉下一块肉来。
她清楚地看到暮钦晋原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白了几分。
可不是她有意吓他。
沼泽里泡着的哪有什么好尸体,方才她灵力充沛,控着尸体时把他的腐肉也控制住了,眼下她灵力枯竭,这腐尸奔了一路,自然是要掉肉的。
似乎为了印证她心里的想法,“啪嗒”“啪嗒”“啪嗒”她选的这具尸体又掉下来了好几块肉。
她抬眼看暮钦晋,他见自己“看”过来,动了动嘴角,试图朝自己笑一笑,但没有成功。
她有心缓和下气氛,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啪嗒”,她的眼珠子掉了出来。
她看到暮钦晋洁白的牙死死咬住下唇,也不是他是为了忍住尖叫,还是为了忍住呕吐。倒是他递给她衣服的那只手,依然伸着,衣服在空中飘零。
此刻也顾不上他身子冷不冷了,她深深觉得她要是再继续掉肉或者身上的其他东西,她怕暮钦晋的心要给她吓凉了。
接过他的衣服,巫憬憬试图着这具腐尸穿上,她控制得小心翼翼,慢慢、慢慢地动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