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译:通信中止,文章结尾有详细解析
“萨鲁多的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是苏尔拉克时间下午四点半。我是■■。欢迎收听我们的晚间节目。
“古往今来,‘遗憾’都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永恒课题。也许是一张过期的门票,也许是一场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邂逅,也许是和至亲之人没来得及说的一句告别。
“人们总是认为相同的日子还会很长,以至于他们总是忘记了认真对待每一次短暂的分离。今天,我们将以‘遗憾’为主题,连线听众,听一听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
“那我们就以一首充满遗憾的《献给多米的一夜好眠》[1]开始今天的节目吧。
“让我们连线■■——”
我伸手关掉了车载广播,车里重新回归了寂静。傍晚的日光穿过幽暗的峡谷,在黄色砾石堆叠而成的高耸沙壁上斜斜地投下仙人掌的影子。
“不想听?”冷枝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随意地往摇下来的车窗上一搭,“路还长着呢。”
“串台了吧,我们又不在萨鲁多。”我从座位下面掏出了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再说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不想听。”
萨鲁多?我不知道这里离萨鲁多究竟有多远,但我们刚刚才从马拉夫罗大裂谷的一侧开过。大裂谷位于苏尔拉克的北部,因为深居内陆的缘故,一年到头总是干燥无比,一片巨大的沙漠覆盖了大半个马拉夫罗城。我没去过马拉夫罗,听说它的羊肉和奶酪十分出名,或许很适合去吃牧羊人派也说不定。
“人生总是要有遗憾,这没什么沉重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哦,那你的遗憾是什么?”我将矿泉水打开,遗憾地发现它们受崩坏的影响全都变成了一盘散沙。
他无意识地朝窗外瞥了一眼,视线在远处一头羚羊的腐烂尸体上定格了片刻,不再回应我的话。
“萨鲁多本身就是我的遗憾。”我将车窗摇下,把水瓶中的沙水随手倒出窗外(别紧张,这条衰败的城际公路上不会再有第二辆车了),“我还没有和它好好道别。”
“要下雨了。”他忽然说。
没过多久,我们的身后远远地落下一道惊雷,震起戈壁与胡杨树之间一群聒噪的黑乌鸦。
受到风向的影响,与我们一同向西而行的乌云纷纷刹了车,在淡橙色的天际线上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堵墙。偶尔有流体一般的银白色闪电从黑云之中渗透而出,肆无忌惮地在天上炸出一朵花。
崩坏的影响持续性扩大,气压低得出奇,哪怕车里已经打足了这个季节能够承受的冷气,激增的湿度也像在人的支气管里塞满了湿棉花。
亘古不息的雷声从我们的背后追过来,一直追到西边化作成沙漠中罕见而冷酷的暴风雨。此刻乌云与迟暮暗金的天色完全混为一体,成为一团毫无生气的、病殃殃的灰白。我们很快进入了雨云的统治领域,雨点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如果蒙多神懂摇滚乐的话,大概在前挡风玻璃上敲出了一段不赖的架子鼓。
随着风暴扬起无处不在的黄沙,视野能见度迅速降低到不足二十英尺,本就隐没在云层中的太阳彻底失去了光辉,世界转瞬间陷入一片苍白的漆黑,鸟叫、山风和发动机的轰鸣都被吞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之中。
冷枝踩了刹车把车靠到路边停下,他小心地探身检查了停车点,免得车轮陷到崩坏造成的流沙里。我只好寄希望于后面的车(如果有的话)不会在这种天气还超速行驶。
于是魅影般的黑暗笼罩了我们,在难以言明的恐怖之中,唯有车厢里的暖色顶灯还闪动着若隐若现的光。
荒诞而漫长的沉寂中,我们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雨停。然而十多分钟过去,迎接我的并不是逐渐敞亮的天空,而是车载广播突然间发出的微弱雪花噪点声。
“——人——我是——”
“有——”
喇叭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模糊人声,在崩坏和大雨的双重作用下,人类的音色被无限弯曲,变成几乎无法分辨的怪异声波。我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关闭广播,摸到旋钮的那一刻才想起来刚刚已经把它关上了。
冷枝从无穷的雨幕中收回他的思绪,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便伸手去调节无线电的波段。
“有人吗?”广播中传出一个相当清晰的声音,可惜依然捕捉不到有关“音色”的任何特征。
他触电般收回手,大约是努力地没让自己露出那种受惊的神色。他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相当克制,我不确定是否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对所有人保守秘密。
“这是电台吗?”我问。
“这不是电台,这是研究院唯一一台能用的座机电话……”那个声音突兀地回答道。
“你能听到我说话?”我惊异地重新打量了这台老古董车,确认里面没有一样能够用来收音的设备,“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是,呃,一辆车。”
“稍等——稍等一下!”她(从对方的语调和世界语用词偏好来讲,我偏向于那个声音来自一位女性)急切地打断了我,“我不知道这个电话会打到哪里,这里发生了异变,我唯一能和外界通讯的工具就只有这台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冷枝插话道。
“我是■■■■研究院的生物研究员,”那个声音回复道(尽管调节了波段,依然有一些词汇无法分辨含义),“就在刚才这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我想是和我们正在研究的■■有关。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不见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整幢楼只有我一个人……外面正在下大暴雨,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不是救援队。”他平淡地说。
“哦,我知道……我试了各种各样的号码,但是只有这个乱码能接通。”她依旧急切地说,“请不要挂断,我只是……想听到一些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你怎么确定他们是消失了?还有什么异样吗?”我尝试着安抚她的情绪,以免自己也被那种怪异的氛围所感染,“或者你出门看看?”
“当然了,我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我午觉睡醒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如果有事要走,肯定有人会叫醒我。”她听上去正十分费力地使用逻辑思考,“所有的灯都灭了……雨大得有些不正常,像晚上一样,外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可不敢出去。”
“听起来是崩坏带来的异常雨云意外连接了两处的通讯。”冷枝把手贴到窗户上,透过玻璃上的倒影看着我,“不过我没有听说过崩坏会让生物消失的事情。”
“通讯设备都坏掉了,现在供电供水也停止了,我——我应该做什么?”我听到她的指尖正烦躁地敲打着桌面,“该死——我应该去找点儿酒喝。”
“你在办公室吗?也许你先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或者其他东西?”我用一只手捏了捏下巴尖,“唔,带上手电筒什么的,如果你有的话。”
很好,现在我也想要来一口酒,如果有白兰地就更好了。
“我想我的工位里有。好吧,请别挂断,我去去就回……”她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广播中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噪点。
车载广播背景中的宇宙辐射消失了,车里又回归了熟悉的沉默。暴雨依旧未停,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孤独而冷寂的氛围。冷枝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玻璃窗上的影子,有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若不是他总是这样安静地注视着我,我也会以为这个世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我抛弃。
“能说点什么吗?安静得有点恐怖了。”我拉了一把座椅旁边的拉杆把椅背放倒,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好吧,我真佩服你的耐心。”
“我在听。”他回过身来,看着我。
“那真是谢谢你。”我提起一只膝盖架到车门上,“你不觉得那段通讯很奇怪吗?”
“这里不该有信号。”他用一只手指划过屏幕上显示的频道,“我想也许是某种特殊的映射。”
“你听说过人类忽然消失的类似事件吗?”我问。
“只是传闻。”他在思考的时候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不过出于礼貌并没有点燃,“事物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都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法则,哪怕是严重的崩坏也很难创造出类似的情况,‘消失’的严谨说法一向只被运用于边缘的研究。”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他的用词(是的,他只在背诵这些教条理论的时候才能完整地说长难句):“我曾经阅读过世界教会谈论崩坏异常的文件,他们将‘事物消失’归因于‘意识投射’,这意味着会凭空消失的事物并非真实存在的事物,而是崩坏引起的某种具有强烈意愿的意识体的具象。”
“你的意思是,那些消失的人其实原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