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起眼睛思考了一阵:“对,但是不完全。规则崩坏之后,你很难给每件事都找到合适的逻辑。”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车载广播重新开始播放噪点,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太棒了,我找到了一小瓶白兰地,我感觉好多了。我去外头走了一圈,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其他东西消失了没有?”冷枝问。
“唔,这正是奇怪之处……”她有些为难地拖长了尾音,“看上去什么东西都没有消失,我回了一趟休息室,除了没有人之外,什么看起来都很自然……
“桌子上有还温热的黑咖啡、吃了两口的苹果、没有合上的钢笔,实验室里有参数设置了一半的仪器,超净台的紫外还开着,化学试剂的盖子也没有盖上。
“你懂我的意思吗?时间就像定格在那个瞬间一样,我差一点就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了,万幸你们还能听到我说话……”
“你先别紧张,”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的天气,“如果是崩坏引起的异变,等雨停了也许还能恢复原状。你瞧,我们现在也被困在雨里了。”
冷枝似乎想要反驳我的论点,我只好反复给他使眼色。不管怎么说,让她相信“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总比告诉她“也许那些人本来就不存在”要好一点,至少听上去没那么像苏尔拉克都市传说。
他似乎参透我的心思,不再插手我们的事情。
“唉,但愿如此,我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对方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会这样,有些话当时就该说,中午那个打翻我抗原的实习生,我还没训他。”
“嘿,你知道吗,”也许是一个人待得无聊,她紧接着自嘲地笑道,“我感觉我现在就像是公墓的守陵人,守着一片不会有人再回来的墓地。”
“要我来形容的话,可能更像灾难之后的废墟。大多数人对死亡的敬畏不允许他们随意地离开,但意外不一样,意外总是悄无声息,而人们总是忘记说明天见。”我耸了耸肩(她不会看到的),对“遗憾”的议题发表了迟来的看法,“好吧,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长空,漆黑的雨夜在以毫秒计的短暂片刻里亮如白昼。随后,一声震动大地的惊雷在远处炸开,雷声之大几乎穿透了崩坏带来的异常磁场;与此同时,广播频段明显地拖出了一个尖锐刺耳的长音,宇宙辐射的声响再一次迅速覆盖了不知名女人的通讯信号。
“■■——意外——才——遗憾。”
“信号突然变得很差,我听不清你的声音。”我只好解释道。
对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令人不悦的电流声回荡在狭小的车厢里。雷声过后,窗外的雨渐渐平息,虽然时间已经接近夜晚,我仍然从晦暗异常的黑夜中摸索到了一丝属于天空的光亮。
广播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雨变小了……我会试着■■■■……等雨停的时候也许■■就会,我不想■■……”
信号越来越微弱,因为卡顿,她的词语堆叠在一起。
“他们都会■■吗?我也我也我也会吗?如果有一天有一一一天我也会■■■■的话,你们要记得记得记得我我我我我我——
“记得我存在过。”
我尝试着转动旋钮,然而错乱的频段无论如何也无法组装起她完整的词句。她的信号像天边慢慢散去的雨云,随着暴风雨一起融化在天将明的苏尔拉克大地。
我徒劳地挽留她:“那你就留个名字吧——或者告诉我你到底在哪。”
“■■■,我的名字是■——”
我没能从她的话中得到哪怕一点有用的信息,那个C开头的名字还未说出口,通讯信号便被天边的一声巨响生生中断。这下噪音也消失了,除了淅沥的雨声,一切如同死亡降临之前的寂静,我的手指还停留在旋钮上。失败了,什么也没有抓住。
静默半晌,车载广播重新启动,音响中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苏尔拉克语机械女声:“欢迎回到萨鲁多。”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用余光偷偷扫向冷枝。他将目光投向噤声的广播,眼睛眨了眨,似乎在传达一种困惑的情绪。
车载广播回归了off档的状态,无论窗外的天气再如何变化,来自未知领域的女人都没能再和我们取得联系。雨云从我们的头顶飘过,暴风雨的核心已然离去,灰色的天光终于崭露头角,将黏稠的黑夜撕开了一个裂口。
“看来崩坏的影响快结束了。”我说,“希望她那边也是。”
冷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回答说:“也许如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你干嘛?”
他冷不丁地问我:“你害怕消失吗?”
“你总是爱问这种问题。”我放下膝盖,提腿踹了一脚车门,毫不掩饰地瞪了他一眼,“有时候我真是和你没话讲。”
“抱歉。”他举手投降,“一会儿请你喝酒。”
“……这是谁教你的?”我能感觉到我的眉头正皱成一团。
“人到最后都会消失的,”他回过头去看着前方,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态度,“没有人可以停在哪一个瞬间。”
“那又怎样?”我回击道,“突然消失和自然消亡是两码事,不要把什么都混为一谈。我知道你的意思,没人能掌控未来的走向,人类当然应该活在当下,但是就算我的每一步都从不后悔,我就活该被忘记吗?我就活该消失在这世界上、我就只能在燃烧之后被人遗忘?”
他依旧凝望着雨幕:“至少……”
“可别说至少苏尔拉克会记得我的功绩。”我没好气地打断他,“唉,算了,就当是回家了吧。”
“好吧,”他将目光向下垂落到方向盘上,停顿了一会儿,“至少我记得你。”
——?
他每次都能准确地把我脑子里梳理好的长篇大论打乱,我举起一只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把手搭到车门上,用手指在上面敲打出毫无节律的声音。他并没有转头来看我,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指向0的仪表盘。
最后我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谢了,但少自作多情。”
乌云飘走之后雨很快就停了,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我们竟然还有幸能看到一束垂死的暮光。
被大气散射的阳光重新落到我身上的那一刻,车内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我重新摇下车窗,贪婪地呼吸了一口雨后新鲜的空气。黄沙沉降之后视野变得极其开阔,我向前望去,弯弯曲曲的柏油马路一路延伸,最终消失在没入黑夜的地平线。
“天气真好,”我活动了一下四肢的关节,“今天不如就去吃奶酪通心粉吧,或者来点蛋奶酒……你想要苹果派吗?”
我听见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拉上安全带,随手发动了汽车。他最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根据他踩油门和刹车的力度来判断,他大概心情也不错。
我不再去思考有关消亡的命题,便重新旋开了车载广播的旋钮。一支悠扬的金色旧情歌从喇叭中流出,和公路上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
电台的男主持人爽朗的声音清晰地回荡:“想体验马拉夫罗的传统美食吗?让我们有请今天的嘉宾——”
[1]《献给多米的一夜好眠》:来自苏尔拉克黄金时代的一支舞曲,相传由“世界的血脉”德拉伦丝在献祭之前的告别宴上所作。——《日暮途穷支线:献给苏尔拉克的小夜曲》
[2]标题解析:“人去楼空”对应怪谈的整体脉络,与英文标题“502 Bad Gateway”中有“大门”之意的Gate一语双关;502 Bad Gateway作为网页报错的形式之一,有错误网关、网络问题导致的通信中断之意,对应文章结尾的通讯中断,故又有“通信中止”的译名。
[3]全文解析:由“萨鲁多”、“生物研究员”、“酒”(前后呼应的白兰地)和“C开头的名字”可以理解到冷枝所谓“某种具有强烈意愿的意识体的具象”的含义,怪谈本身(乃至最开始的车载广播)都是科罗娜强烈的不想被世界遗忘的意志的投射;冷枝突兀的一问“你害怕消失吗”其实是对这种猜想的试探,他是聪明人,自然能够猜测到其中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