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能够继续讨论萨米尔神之前,藏书室中腐朽的气息陡然浓烈起来,天花板的一角开始有粉尘掉落,横梁承受不住时间的重量,从中间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书架摇摇欲坠,我刚刚将一册消失了一半的书放到架上,木质的隔层便猛然塌陷,一层接着一层,所有的东西都摔落到地上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格瑞克疗养院崩塌时的不悦记忆袭击了我,仿佛那时从我耳边呼啸擦过的砖块落入时间的长河,在此刻又回到我的头顶。来不及细想,我侧身避过骨牌一般接连倒塌的书架,下意识地朝门口奔去。冷枝的反应比我稍快一些,他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冷静地把我往他身前推,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一把把他拽出了木屋。
似乎是确认了我们已经安全离开,木屋在我们的身后轰然倒塌,扬起腐败的灰色尘埃。金属牌匾掉落在地上,发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清脆声响。爬山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藏书室的遗址,我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在我们停留的时间里,无论是道路还是山坡和喷泉都已经长出了高高的野草,在温和的晚风里安静地飘摇着。
灌木丛的深处有一只已经化骨的猫,被杂草柔软地包裹着;一枝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从头骨的眼窝中穿出,昂首展示着钟状的花冠,在千篇一律的草绿色中,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
“如果我死了,苏尔拉克的大地也会这样回馈我吗?”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坚实的土地。
冷枝没有接我的话,或者说他向来避讳和我谈起有关死亡的话题。他心不在焉地轻轻拍去校服外套上的尘土,随后将目光投向尚未坍塌的行政楼的转角。
“你是谁?”他出声问他面前的一堵墙。
一阵静默之中,从转角的后面走出来一个黑色长发的少女,她有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对她而言极为宽大的黑色长款校服垂落到膝盖的位置。她并不怕生,以我的直觉来讲,虽然她作出一副好奇的姿态,她的双眼仍透露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漠不关心感。如果说冷枝是一片即将让我溺亡的深海,那么她就像是一杯索然无味的冰冻凉白开。
“你们好,来自苏尔拉克的朋友。”少女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夏谨。”
她的世界语很标准,带着一点萨米尔地区特有的语言习惯,有点像温莎和加娜利会使用的表达模式。当然,这并不奇怪,这里很明显是一座萨米尔学校,而夏谨也是个经典的萨米尔名字。
“你知道我们?”我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少女,“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谨依然笑得苍白:“只是一所普通的中学罢了,这么多年来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许不认识你们,但世界教会会留下你们的名字。”
我伸手指向疯长的野草:“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用你们的语言来说,我也不过是刚刚醒来。”她的语调平稳,字里行间流露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淡漠,“如果你有别的期待,也许可以看到这里不一样的一面。”
我问出最后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所学校没有出口吗?”
“我是学生,我不会离开这里。”她说,“放学的时候,大门自然会打开。”
我注意到冷枝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看我们交谈,他不再深究夏谨的身份,而是问道:“你很了解这里?”
“了解?……不,不完全。”少女伸出一只手,朝上摊开作邀请状,“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参观一下学校,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5
我们并没有什么参观梦中学校的需求,但鉴于我们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离开的好方法,便也默许她带着我们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径,一路向学校中间的小山坡上走去。
“相信你们也发现了,这所学校并不属于‘真实’。但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你们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夏谨仍是挂着她那副乏善可陈的笑,她的步伐空虚,像是尚未散尽的魂魄一般在浓稠的空气里安静平稳地向前移动,“曾经这里有别的模样,墙外战火纷飞的时候,这里是和平的避风港;墙外发生灾害、发生瘟疫,这里的太阳东升西落,孩子们照常来上学。至于现在,如你们所见,这里没有了其他学生,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拨开挡路的树枝,走上坡去,另一只手遥遥指向天边的太阳:“太阳不再落山,时间永远定格在了‘现在’。”
“天体停止运动并不代表时间的定格,”冷枝摘下了一片叶子,看着它在手心里迅速枯萎,“时间一直在高速流动,被定格在‘现在’的只有你我而已。”
“我喜欢你的理论。”夏谨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更加真切一些的笑容,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个人类了,“我在这里待得太久,已经不记得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了。”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
少女收敛了她空无一物的笑容,作出思考的样子。停顿了一会儿,她说:“我本以为我会喜欢这里,很可惜……我对这里已经不再怀有任何特殊的感情。留在这里更像是一种使命,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遣词造句脱离了萨米尔的习惯,就像来自虚无缥缈的远方一样板正而空灵。我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孤独,而更多的是一种怪异的超然感。她抬起浅色的眼睛,眨了眨。
她转向我:“你也很有趣。苏尔拉克理应与你共情。”
我们走过坡上一座老旧的钟楼,塔尖高耸,我们站立在楼下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红砖已经生出了裂纹,一扇打不开的铁栅门间挂满了丝丝缕缕的蛛网,栅栏上缠满遒劲有力的藤条,连锈蚀的锁孔也被青苔或者类似的植物占据。脚下的土壤有些松动,偶尔轻轻颤动着,仿佛有更加鲜活的生命将要破土而出。
绕过钟楼之后我不经意地回头望去,只见发着微光的表盘上,时针和分针正以极快的速度顺时针旋转。
穿过山丘和几幢摇摇欲坠的教学楼,眼前豁然开朗。篮球场和操场外的栏杆早已断裂熔化,有气无力地垂落在一旁。从这里望去,低垂的落日隐没在梦境的浓雾中,仿佛天穹睁开的一双混沌而明亮的眼睛。
6
我们穿过倒塌的栅栏和旗杆来到操场,至此广阔的梦境天空一览无余。跑道的塑胶早已老化,植物的根系在下方穿梭着,土壤松软、岩石风化,踩上去有一种沙地般的酥脆感。
夏谨走在最前面,她停下了脚步,虔诚地抬头凝望着晚空。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浓厚混沌,定格在虚空之外的某处。在她的身侧,空间像是我醒来时候那样毫无征兆地波动了一下,她的轮廓肉眼可见地发生色散,不同服饰、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她混乱地叠加在一起,在无实体的空间之中散作一团尘埃,又聚为一体。
冷枝似乎并不惊讶:“你是祂的意志,还是祂的碎片?”
“你果然认识我……”少女的语言中叠加了不同的语言和音色,主体的世界语部分听起来依旧空灵,“很多世界教会的祭司都质疑我们的存在。不,不必多礼,我不是祂,不过是祂的一部分,替祂巡游人间罢了。我和祂们不一样,我在这场梦里困得太久,已经不会再度醒来。”
祂的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扬起光的碎片洒在我脸上:“姑娘,愿蒙多神庇佑你。”
“你、你就是索诺?”我迟疑地问。
“索诺……那是祂,织梦神的名字。”祂温和地笑了笑,不断变换的服饰定格在一条黑色的长袍,容貌也重新定格在我们初见的那一刻,“与我而言,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名字。不必介怀,我早已忘记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自然也不再需要那个名字。”
“你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因为昨天强烈的崩坏。”冷枝说,“你收集了人类的愿望来处理崩坏,这里就是那些愿望的具象吗?”
“你是个合格的祭司,但不是个合格的诗人。”夏谨径自走到我面前,替我将耳际的散发拢到耳后,“那么你呢?你能与我的梦共情吗?”
她的指尖没有温度,和她的梦融为一体。
“你刚刚提到了这里其他的模样,”我说,“战争年代这里是和平的,灾难年间这里则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于是我将目光投向钟楼旋转的指针:“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安静和孤独感,所以这里是永生。”
夏谨没有温度的指尖落在我的脸颊:“人类总是自私地想得到一切,而生命从来不是礼物。看吧,到最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我们都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存在的。”
她放下了手,幽魂一般飘荡着,回到了她忠诚的密林。
“你想过永生吗?”冷枝无端看向我。
“没想过。”我回头看了一眼,夏谨已经消失了,“永生不是什么好词,对大多数人而言,永生都只不过是诅咒而已。你会行走在时间轴上,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慢慢离你远去,你不再能去爱也没有东西要去恨……我可不是神,做不到什么都不在意。”
“千百年来不同地区的人类愿望总是相同的,他们追求和谐、追求统一,等到愿望都被实现,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想要追寻长生。”他说,“人们对混乱和死亡总是抱有天然的畏惧,世界教会也是在那个时候得以诞生和存在。”
“我不喜欢考虑那么多,不过平心而论,如果有选择,大家都想活着。”我说,“生的问题都没想明白就去想死,这不是很好笑吗?”
“永远是一种承诺,”冷枝说,“也许代表了真心,然而往往不会兑现。”
7
作为世界的血脉,我向来不愿意谈及“生命”和“永远”,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我应该做的选择。小时候老师和亲戚都经常对我爸妈说,这孩子有很强的共情力,未来肯定讨人喜欢;然而时过境迁,我站在道路的尽头回首我的一生,却发现我甚至无法共情我自己。
人们总说这世界上的花鸟鱼虫、东升西落的天体本质上都是遥远创世时代的尘埃,实际上它们又何尝不是一种规则的永生。往日的血脉在祭坛上化作被修复的规则融入大地,从此我抬起头,这大千世界无一不是他们的缩影。
夏谨离开之后,我和冷枝坐在操场中间的杂草之间,草叶上的锯齿划破了我的指尖。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昏黄的落日,不知在想些什么。
“冷枝,”梦醒之后我常常这样想,“如果你能够理解我的话,也许就会理解永远吧?你还会许下类似永远这样的承诺吗?”
可我是什么呢?我也是被索诺编织进梦中的一根棉线吗?
而如同永远那般的单薄之物,无一例外终将止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