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的时候我趴在一张老旧的木质课桌上,落日的一束余晖穿过满是污渍的玻璃窗照进来,独独落在我的侧脸。
那束光里漂满了浮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地下室那样的霉菌味。房间里空无一人,抬头就能看见一块空白的黑板,还有占满房间的排列整齐的课桌椅。这种教室的布局并不来自苏尔拉克的传统,反而有一些萨米尔的风味。
我早就不上学了,比起出现在教室,现在的我明显更有可能出现在苏尔拉克的蒙多祭坛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赫然发现自己穿着传统款式的校服制服,身上没有哪怕一样本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夕阳的光把我的影子拖到有些裂纹的白墙上,在窗玻璃的作用下散射成一团虹光。
就在我尝试回想自己是从哪里过来的时候,视野的边缘肉眼可见地模糊了一下,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诡谲的云雾般的波动,并在几秒钟之后恢复了正常。唔,那么我一定在做梦,试图干涉梦境的行为就在刚刚被梦境中强大的“无序”制止了。
这样想着,我调整了一下思绪,站起身来,身下的椅子在大理石地砖上拖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教室里的一切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墨绿色的绒布窗帘、桌椅地板、黑色冰凉的窗台、讲台上的粉笔盒,教室的前门大开着,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教学楼外山坡上常绿树的尖尖。
记忆里的中学年代并没有这么美好,至少数学课、小测和课堂展示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令人愉悦的印象。然而此刻天那边的夕阳红得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整个校园都浸没在触目惊心的红色暮光之中,像一座垂死的村庄,安详、静谧,但行走其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麻木而诡谲的笑。
胡思乱想中,我听见有人敲了敲侧后方靠走廊的窗户。
2
见我回头,冷枝从外面把窗户拉开了一条缝。我才意识到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连带着身体都回到了十六七岁那年,相比我和他认识的时候,现在的他显得更加稚嫩一些,不过仍旧掩盖不了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散发出的魅力;他眼睛下面那道红痕看起来是那个年纪就在了,我想大概是早年狩猎留下的伤。
我竟没来由地晃了一下神——要是我们的相遇也有如此平淡就好了。
“哎,你这副样子——”我自觉好笑,伸手指向他那条并不合身的宽大校服外套。
他颇为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出来。”
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人类实在让人惊喜。我绕了个圈从前门出去,从走廊外的风景来看我们现在大概处在三楼的一头,长长的走廊上落满了灰,护栏上缠绕着早已枯萎的藤生植物,稀稀拉拉地顺着墙壁拖到地上。
“我们这是在哪?萨米尔?”我俯身打量着教室门口的一排储物柜,标签上的姓名早已褪色,从仅有的几个字符中能够依稀分辨出萨米尔文的轮廓。
“像是一场梦。”他眺望着远处模糊的景色,“来自苏尔拉克大崩坏。”
“你上过高中吗?”我唐突地问。
冷枝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当然。”他说,“我受过正常的教育。”
“既然暂时还被困在这里……”我转头看向西边,自刚刚开始就堪堪悬挂在半山的夕阳没有显示出一点落山的征兆,“那就先下楼看看吧。”
教学楼的楼梯狭窄而昏暗,头顶的白炽灯费力地发出微弱的闪烁灯光,在一声沉闷而清晰的电流声之后陡然黯淡下去。扶手上同样缠满死去多时的藤蔓,墙角生满暗绿色的霉菌,没有蜘蛛的蛛网像装饰品一样挂在相邻的栏杆之间。
越往下走,楼道中荒芜的气息越浓烈,枯黄的植物几乎占据了楼梯间的每一个角落,楼梯的水泥基底受到严重风化,一踩上去便带落一片碎石,仿佛马上就要崩塌。
走到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时候,整幢楼房突然自下而上开始猛烈震动,连带着刚刚稳定的梦境边缘也跟着模糊起来。藤蔓的叶子随着震动剧烈摇晃着,天花板上开始掉落灰白色的碎屑,一时间空气被搅浑,死亡的气息安静地蔓延开来。
冷枝下意识地伸手把我推到墙角,他警惕地抬了抬头,确保头上的石板不会马上就掉下来。好在震动很快就停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校园恢复了先前诡异的安详。
“这儿看起来真是年久失修,不会要塌了吧?”我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白色墙灰,试探了一下往下的路,“说起来,如果死在梦里的话,是算死了还是活过来?”
“崩坏从不仁慈。”他一手牵过我的手腕就向下走去,“梦境是自由意志的具象化,并不比现世更安全。”
一路相安无事,双脚踩到教学楼坚实的地面的时候,我惊愕地发现一楼已经被藤本植物占去了地盘,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青葱的绿色不断疯长,新芽从地面的缝隙之间破空而出,层层叠叠的掌形叶片长成了天然的门帘,柔软的藤蔓盘桓着,不经意间就垂落到你的面前。
走廊旁的教室没有了窗户,准确地说,那些窗户因为年久失修变得老化易碎,不知何时早已不复存在;教室中的几张木桌承受不住时间的重量,崩塌之后化作啮齿动物的巢穴。朝南的走廊外壁上黑色的水鸟筑了窝,然而在暮光的渲染下,那些鸟的鸣叫也变得嘲哳嘶哑。
“我们走了这么久吗?”我扯着他的袖口,“时间流速异常的崩坏……我还是第一次见。”
“大崩坏给世界留下的后遗症。”冷枝伸出另一只手拨开藤叶,露出里面蜷曲的枯叶和枝条,“因为边缘的作用,崩坏坍缩到一个相对集中的位置,强烈的规则扭曲将造成当地时间规律的严重紊乱,在史书中也有时间加速、时空轮回、时间静止现象的记载。”
我松开了他的手:“那算了,好没劲。”
他从走廊尽头走下石阶,来到教学楼外面;我跟着他出去,这才有机会一睹这个神秘中学的全貌。而就在我们离开这座四层高的主楼的瞬间,生着尖刺的藤条蔓生过来,封锁了这一条并不唯一的退路。
夕阳水平转过一个角度,现在整幢楼又笼罩在令人不安的阴影里了。
3
梦境的主体似乎只有这座学校,从学校的围栏向外望去,外面的景色宛如流淌着的梦境本身,模糊、失焦、毫无意义,一切都像包裹着一层无法触碰的浓雾。
我朝浓雾中扔了一块石子,紧接着便目击它从另一侧以一种反物理的弧度飞回原处。
“看来梦境中的空间也发生了收缩,集中到校园的位置。”冷枝打量着石子的轨迹,“整个空间就这么大,就像卷起来的地图一样,你从这里再往前走,就会回到空间的起点。”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问,“你在哪儿上的学?”
“走过的地方、看得东西多了,自然就会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的第二个问题,“在玛丽拉维。”
思考之际,我感受到一阵不带恶意的目光,随即四处环视:“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还有人?”
“未必是来自人类的目光。”他向前走去,并没有声张。
我们沿着学校的边缘一路前行,而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色就会以微妙的方式发生变化,等到我们穿过中心广场的时候,喷泉池中已经长满了野蛮的青草,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喷泉中央举起一只手的石像上缠满了荆棘和不知名的野花,在象征爱与和平的雕像手中绽开一朵热烈的鲜红。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上爬满了爬山虎,窗户和教学楼一样已经不见踪影,从外侧就能看见里面摆放整齐的书架。木门的上面挂着一个金属的牌匾,画了一个世界教会的符号,上书几个我看不懂的大字。木门已经无比陈旧,我伸手轻轻推动,便发出令人胆颤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木屋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朽木材的湿冷气息,这里似乎是一个藏书室,地板和木质的书架上都已经积了很厚的灰尘,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一踏进这个屋子就会破坏这里来之不易的安宁。
冷枝用手指轻轻滑过某一排的书脊:“世界教会的神话。”
“这不是学校吗,学校也教这个?”我随手抽出一本在手里翻阅,“世界教会在萨米尔有特别的传闻吗?”
“这里并不是真实的学校。”他学我的样子也抽了一本,“世界教会发展到今天,在不同地区的传说有细微的差别,这很正常。”
这里确实不是真实的地方,我感觉来了这儿之后他话都变多了。
他翻了两页,抬起头:“你认识萨米尔文?”
“不认识啊,”我若无其事地翻着手上的书,“看看插画。你认识?”
“不认识。”他说。
“好吧,真高兴听到你还有不会的东西。”我把书合上,正准备放回书架上,只见书中的纸页忽然化作齑粉,洋洋洒洒落了我一身。
冷枝瞟了我一眼,小心地把马上要化成灰的书拿到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
在书架上的书全部化作尘土之前,我们搜索了其中的一部分,有幸从中找到了两本用世界语写作的书,里面讲述了世界教会中起源于萨米尔的几支神明。我来不及将每一页都看完(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有兴趣),然而鉴于我们世界教会的祭司实在是个万事通,还没等我收拾完书卷残页,就已经从他支离破碎的叙述语言里了解了一大部分。
相较于苏尔拉克,诞生于萨米尔地区的神明似乎都带有一些浪漫色彩。由于我们正身处梦境,冷枝便举了织梦神的例子。织梦神原本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在创世之初主要负责放大人类的潜意识和幻想,为不同的人群编织不同的梦境;世界战争之后,规则崩坏,天地一片混乱,世界神蒙多命令各神以自己的方式处理崩坏,织梦神便亲自来到人世,走过一个又一个受到崩坏影响的城市,在夜晚将那些崩坏编织起来,结合当地人类的愿望,具象化为一个共同的梦境。
“在世界教会的传说中,有些城市在崩坏之后并未产生边缘,反而是所有的居民集体做了一个怪异的噩梦。”冷枝一边检查着剩下的书架,一边复述着他在世界教会学到的东西,“有人相信这是织梦神降临的奇迹,将其作为祭祀潜在的替代方案来处理崩坏,但这只是地方性的传闻,并没有什么真实性。”
“原来你会说话啊,那你平时干嘛一副谁也不想搭理的样子?”我站在书架的另一边,欣赏他漂亮的眼睛,“还是说你只会说这个?”
他的手僵了僵,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刚刚的工作。
“好吧,”我耸了耸肩,“看来你只会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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