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
“深圳？”程伟惊讶道：“你去深圳干什么？出差吗？”
程立华苦涩地笑了笑，轻轻放下手中的饭碗，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包香烟，抽了一根点燃，眼神迷离地猛吸了两口，说道：“爸......有个熟人在深圳，自己创立了一个公司，想请爸过去帮他照料一下生意。你也知道，爸现在虽然厂子改制了，但是爸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经验还是有的，所以比较吃香，大小也算是个人才吧，我也正好想去南方看看......再说了，人家给我的工资也高，比咱这个穷地方工资高多了！”程立华看了一眼程伟，接着说道：“就是爸可能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呢，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对了，还要帮爸爸照顾好你妈，你也知道，你妈没啥大文化，家庭妇女一个.......你妈是个好女人，贤惠，儿子，你现在是大孩子了，慢慢的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了，明白不？”
“爸，你要去多久？”程伟似乎感觉到了空气中有一种沉重的气息，压得他心头的不安也越发沉重起来。
“嗯，可能一年半载的吧！看情况，如果发展的好，也许会把你和你妈接过去也说不定呢，到那时候咱就是大城市人了！”程立华艰难地笑了笑，又用一双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孩子。
“这么急？明天就走？”程伟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悠了。
“嗯，都说好了，人家......在那边催着呢。你妈晚上就回来，你也不会一个人在家的。好孩子，听爸一句话，好好学习啊，今后......爸再也不能在你眼面前天天唠叨你了，全靠你自觉了，记住了啊，只有考上大学，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你才能有出息！记住了！”
程伟用力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没过多久，程立华便离开了家乡，和大多数南下一族一样，过着最底层的打工生活。所幸在九十年代初期，南方一带正处在大开发、大建设阶段，找一份对年龄和学历要求不高的工作还不算太难。尽管如此，程立华依然几经曲折，从泥瓦匠换到建筑工，又从建筑工换到小饭馆，最终因年龄太大适应不了，好不容易在一家小饲料厂落下脚，做了一名仓库保管员，虽然清苦一些，但好歹不用再皮开肉绽地出苦力，再加上曾经有过厂长的管理经验，慢慢地倒也得到了老板的认可。程立华会把每月微薄的工资省下大半寄往家中，自己女人没有工作，孩子还在上学，他比谁都清楚家里等着他挣钱才能过日子。
经历过这一次风波，程伟明显成熟了很多，开始变得不爱说话，每天更加用心地去学习。对于程伟的这种变化，凌波总会有种隐隐的心疼，但他同时也明白，不经历一番痛苦的顿悟，人是不会成长的。
这一日，程伟放学回家，刚推门进家，就看见隔壁单元的张大娘在屋里盘腿坐在沙发上，正在和妈妈低头说着什么，于是冲张大娘点了点头，就进了自己屋里。放下书包，想了想，又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前，躲在门后隔着门缝听了起来。
“我说伟子妈，这事你考虑考虑，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天底下的事情不都是人去做的？我呢，也想到了你眼下有这个难处，所以别人给我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咱娘俩处了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性格我还不清楚？最是个做事仔细的人，这工作你保准能胜任，就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不是干好干不好的问题。伟子他爸现在在南方打工也不容易的，一大把年纪了能找到啥轻松工作？还不得卖命不是？咱们娘们能给老爷们分担点就分担点吧，眼瞅着伟子就要上大学了，这四下里都是用钱的地方！我听说，这工作工资福利可高着呢！就是……唉，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个再琢磨琢磨，想好了回头给我个准头信就成，干与不干，我也好给人家回个话。”
“嗯，我知道，不用考虑了，张大娘，您就给人回话吧，说我明个就去上班。”程伟妈抬起头，苦笑着用手拢了拢头发。
“你可考虑清楚了啊！”
“放心吧，考虑清楚了。”
“行，那我这就去给人回话去。”
张大娘拍了拍大腿，起身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又转身说道：“大娘也都是为你考虑，今后有啥难处你就给大娘说一声啊！”
“知道了，大娘，谢谢您老！”
“那我走了啊！”
程伟从门缝里看到张大娘走了，便从屋里出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问道：“妈，她来干什么的？”
程伟妈看了看儿子，笑了笑说道：“你张奶奶热心肠，给妈在一个街道找了个临时工的活。”
“临时工？是做什么的？”
“也就是打扫卫生之类的，不算辛苦。”
“妈……”程伟的眼圈红了。
“妈什么妈，还不快去写字去，给我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份好工作，爸妈就都靠你养活了。”程伟妈在程伟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又从客厅的饭桌上拾起围裙系在腰间，转身进了厨房。
程伟听了，默默无语，也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为了以更好地状态迎接高考，所有的学生们都在高二这一年拼命学习，张宇也是更加集中精力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要与凌波同时考入同一所大学，今后，无论凌波在哪里，他张宇都要紧随其后。
这天下午放学，凌波主动跑去程伟的教室，给了他两本最新的物理辅导书。为了买这两本书，凌波跑了几个书店。
“你买的？”
“你说呢？难不成是我偷的？”凌波笑道：“我听说这两本书不错，里面的题型很全，注解得也很详细，你看看吧，估计有帮助。”
“小波，谢谢你！”
“咱俩啥关系，你还跟我客气？走吧，回家去吧！”
程伟听了，笑了笑，说道：“那你等我一会，我收拾好书包就出来。”
两个人一起从校园里走出来，程伟突然说道：“小波，你说，什么样的人生才算成功呢？是不是都得考进好一点的大学呢？”
“大学肯定能学到更多的知识，对将来的人生也肯定是有帮助。但是，没有考进大学的，也不一定就都不成功，历史上不是有很多没上过大学的科学家、文学家吗？放宽心，别背太多包袱，你现在都已经是班级前十了，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的。”
“我就觉得，自己现在很迷惑。”
凌波听了这话，也开始沉默起来，其实他眼前的困惑也不亚于程伟，对于自己的将来、对于自己和张宇的关系、包括今后自己和张宇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哪一天，他甚至都不敢去想象。一时间，两个年轻的身影都沉默了起来。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程伟家巷口头，远远地看见两个妇女迎面走来，却是见到程伟掉头就走。程伟和凌波相互看了看，不知原委，也没太在意。拐进巷子，刚巧碰到一楼的顾大娘挎着菜篮子出来，看见程伟赶紧往墙角避了避。
程伟没在意，只上前打着招呼：“顾奶奶，您这是去买菜？”
“哦，是的。”顾大娘避之不及，又不得不应着，“我去菜市场看看，随便买点素菜，晚上的菜便宜点。你妈回来了吗？”
“估计还没有吧，她现在每天都回来的很晚。”
“孩子，你妈也不容易，将来好好学习，孝顺你妈吧！”
“嗯，我知道的。”
“那你快回去吧，回家学着做点饭，也好让你妈从殡仪馆回来就能吃上口热乎的。”
“殡仪馆？”程伟和凌波都愣了。
“对呀，你妈现在在殡仪馆上班，给死人装殓化妆呢，你还不知道呀？唉，一个女人家的，天天和死人打交道，不容易呐！”顾大娘说着，摇着头走开了。出了巷口头，还不忘在地上吐了口吐沫，“哎，晦气，晦气！怎么出门就碰到他们家的人了呢！”
程伟像是五雷轰顶一般，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凌波担心地握起了程伟的手，感觉手冰凉。
“程伟，你……没事吧？”
“我妈她……这不是真的，她告诉我她是去街道工作的！”
“程伟，这事回头再问问你妈妈吧，咱们先回家，好吗？”
“不会的，不可能的……”程伟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嘴里喃喃地说道，目光呆滞地跟着凌波走回了自己家。
开了房门，程伟一屁股软瘫在了地上。
“程伟，你起来，在椅子上坐着，地上太凉！”凌波使劲拉着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呀！”程伟带着哭腔说道。
凌波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把他慢慢搂进怀里，轻声说道：“没事，程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正在凌波劝慰时，程伟妈回来了。程伟一见，急忙从地上站起来，疯一般地拉扯着母亲的衣服，“你骗我，你是去殡仪馆工作了，你是去给死人化妆了，对不对？”
程伟妈一愣，继而扭过脸，身子不住颤抖。
“妈，您别去了，我会去打工，这学我不上了！您别去了，我求您了！”
“你胡说什么！你要是敢不去上学，你看我能不能打断你的腿！”程伟妈扭过脸，满脸泪痕地说着。
“妈，您别去了，我求您还不行吗？我心里难受啊……”
“妈不能让你爸一个人在南方吃苦受累，虽说妈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但我还能干点力气活。再说了，这活真的不累，就是……脏点。不过妈能受得了，你不用担心妈。”程伟妈说话间就想到了下午给一个交通故事的死者化妆时的情形，回忆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胃里就忍不住一阵翻滚。
“妈！您去干这个，我嫌丢人！”程伟突然吼道。
一听这话，程伟妈的脸一阵发白，又转而发红，气得浑身哆嗦。凌波赶紧拉了拉程伟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乱说话。
“你不要拦着我，我就是要说，我就是嫌丢人！”程伟哭喊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程伟脸上。
“你嫌丢人？嫌丢人你给我从这个家滚出去！”程伟妈怒不可遏，眼里噙着泪花用手指着程伟骂道：“我还没嫌丢人呢，你倒先觉得我丢人了？怎么，你爸当厂长那会儿你不丢人对吧？现在觉得丢人了？我干这个是为了谁？狗还不嫌家贫呢，你可倒好，没怎么着就先觉得我们给你丢人了？你滚，你给我滚！”
凌波见状，急忙劝解道：“阿姨，您先消消火，程伟他也是一时想不开，您给他点时间。刚才在巷口，别人看见他都绕道走的，他心里也不好受。”
听凌波这样一说，程伟妈顿时无语了，看着捂着脸呜呜哭泣的儿子，自己也跟着抹泪。
“阿姨，其实没什么，程伟很快就会想明白的，对吧，程伟？”
“你走，你快点走！你这个高干子弟，不用假惺惺地来可怜我！”程伟叫嚣着。
凌波听了心里一怔，本想再说他两句，想了想又咽了下去，片刻才说道：“那我先回去了，程伟你给阿姨做点饭吧！吃了饭你和阿姨再好好聊聊。”
走了几步，凌波又调转头对程伟说道：“程伟，天底下最无私的爱就是父母的爱，你好好想想吧！阿姨，我先走了。”
走出程伟家，凌波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家中，便把程伟的事情学给了李若云听，李若云也是一阵感慨，饭后拿出了两百元钱交给凌波，嘱咐凌波交给程伟时，一定说是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分出一半给程伟买学习用书，并让凌波耐着性子多安慰程伟，千万不能在高考前分了心。凌波犹豫了一下，接过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