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皇后便召见卢知照侍候左右。
准备会试的这两年,除议事外,卢知照甚少入坤宁宫内殿,更别说随侍皇后。
皇后这番不仅要她来,还将内殿的宫人都遣尽了,只留秀漪守在殿外。
也不知是否与锦鸣宴有关。
依着张霁所言,皇后的确打算在宴上对穆罕动手,这样他身亡的消息才会立时传入赴宴的羌人耳中,引发一场难以压制的动乱。
对于这位北羌储君死因的解释,玘朝难有转圜余地,便了理亏的一方。
北羌储君一死,若不想两国交恶,皇帝势必要给出看得过去的交代,哪怕是以二皇子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为代价,甚至更严重。
二皇子作为锦鸣宴的筹备者,又恰恰在醉晕在明勒湖,足以见得布局者的攻势向着他而来。
因而,无论最终走向如何,皇后总会是受益者……
安明亦是。
而昨日的情状却让卢知照觉着有人先于崔之涣对穆罕下了死手,这并不难解,穆罕不甚饮酒,应是先行离席,崔之涣为避嫌定会等上几刻出主殿。
连崔之涣在内的众人定没想到穆罕没有去到事先安排的休憩所,而是去了明勒湖。
可若穆罕果真死在皇后所派的人手上,她没必要又将崔之涣遣去案发地,两路人马恰恰错开,平添嫌疑。
唯一能说通的假设是,崔之涣去晚了,而且晚得彻底,他是听到内官的那声尖叫去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着确定穆罕已死。
那真正的凶手……
思绪走到不通处,手上的磬红玛瑙梳也恰恰遇上发结,卢知照一时走神。
“嘶。”皇后伸手拨了拨鬓发,秀眉轻蹩,“专心点。”
“是。”
“你心中的疑虑,本宫今晨就可给你应答。”
卢知照有些讶异,却没再说什么。
殿外秀漪的一声“陛下”打破了殿内的沉寂,皇后一瞬冷了神色,对着卢知照道:“你去曲屏后躲着,不许出声。”
皇帝进来时并未带侍从,身子颤巍巍抖着,搬了个杌凳坐到皇后身侧,冷着一张脸。
“你这次做得太过了。”
皇后在对镜描着蛾眉,听罢手上动作一顿。
“陛下不是将给我的惩罚赐下了么?锦鸣宴中我这一派的官员日后没几个能留在京都了罢?”
皇帝苦笑:“你如今是再也不装了。”
瞥过郑明舒几缕银白的鬓发,他的眸中泛起一瞬的柔情:“明舒,朕近日连起身都觉着吃力,咱们年岁都不小了,过往的事为何不能让它过去啊?你就如此痛恨璟明吗,恨得要让他彻底失了争储的机会?”
他声音一顿,“就因为他是容妃所出?当初朕给过你选择,是你选了将安明收在膝下。如今却又给璟明的前路使绊子,这究竟是为何啊?”
皇后的手攥紧了梳篦,任凭密齿刺痛她的掌心。
“你当初给的是选择吗?是拿着一把刀往一个才失去孩子的母亲的胞宫里捅!”
她当年若是收下了赵璟明,便是默许了这份令人作呕的背叛。不是没有人劝过她,君王多情,自古如此。
可她并非是那种受了委屈,能够甘心咬碎牙齿,默不作声往肚子里吞的人。
郑明舒短叹一声。
“本以为是同床异梦数年,如今看来,那些年我的身侧原是睡了个空心人。陛下,你从来不懂我。这些年,我从未恨过赵璟明,甚而连容妃,我都未曾有过一刻厌恶。”
我恨的从来都是你啊。
容妃,在那夜之前,不过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婢女,怎么敢拒绝一位君王的求欢?
赵璟明,也不过是个生下来就饱受非议的势弱皇子,这些年因着皇室正统人丁稀薄,才有了争储的声望。
与在她面前惺惺作态,不忘旧情,声称要痛改前非的皇帝相比,他们都是弱者,是依附着皇权而活的提线木偶。
她从来没有迁怒弱者的习惯。
皇帝有些不耐:“别与朕说谎,你心中若没半分恨意,穆祉会一口咬死璟明是谋害北羌储君的凶手?更别告诉朕,这不是你的手笔。”
卢知照屏气静待,却听见皇后说:“是我做的。陛下会如何处置?”
皇后认了这桩罪,亦证实了卢知照方才的猜想。
“处置那些官员还不够?难不成要废后?”
皇后轻佻的语气激起了帝王之怒,赵承毅面色铁青,眼眸中生出肃杀之气,唇边的胡髯不住地颤:“朕与你,生前全帝后之名,死后更当千秋同穴。”
皇后步步紧逼:“陛下会先我一步吗?你明白我的,若我不想与你合葬,会有千百个法子,你就算下了诏书,也于事无补。”
皇帝愤愤,浑浊的眸子里溢出几分心痛:“你就这么痛恨朕?!”
“遂生。”她轻轻唤他的字。
皇后的手抚上眼前人的右脸,声音柔下来,好似在哄牙牙学语的幼童。
“你有所愿,我有所求。就如我们新婚燕尔时那般,我们做交易罢,好不好?”
皇帝一瞬泄气,甘愿沉溺在这片刻的柔情里,轻声道:“好。”
他知道,他的明舒有诺必践。
卢知照心中堆满了说不出的惊异,自入坤宁宫以来,她对帝后关系多存揣测,认为绝非民间轶闻中传言的那样,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个样子。
可纵然皇帝在皇后面前伏低做小,千般讨好,她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就像幼年时,几个表兄合伙撕碎了她珍爱的书册,惹哭了她,挑着平昌王在的时候向她道歉,声称并非蓄意,笃定她会原谅。
她不是诚心想原谅,只是借坡下驴的“坡”就在眼前,她不下便是不识大体。
其实她可以不下坡,前提是得拥有平昌王的宠爱。
皇后也可以更强硬一点,哪怕在口头上也绝不松口原谅皇帝的背叛,前提是得拥有能与皇权抗衡的势力。
显然,她们都没有。
于是只能顶着强硬的姿态同那些高位的施害者斡旋,不让分毫地守着那份高傲的自尊,哪怕最后还是含泪忍受。
她们却清醒地明白,对道歉的违心接受依旧是一份迫于时局的斡旋。
卢知照在曲屏后凝思时,皇后向皇帝提了她的请求——要卢知照如科举入仕的官员一般上朝听政,有功晋升,犯错贬黜。
皇后的声音不大,这道请求却向一记重拳,直直击入卢知照的耳膜,她只觉四周人声像被隔绝似的,再难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