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兄长回府后,初盈总归见过他两面,然而就是这仅仅两面,令她辗转反侧,寤寐难眠。
昨夜谢隐走时,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好妹妹”,和话本里表哥逾墙来见表妹时的缠绵爱语一模一样,徒留初盈怔在原地,反复地问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兄长从没用这种近乎调笑的语气同她说过话,更不会将话本里的逾矩情语套在她身上。谢陵,谢长公子,从来都是端方,文雅,庄重的。
如果、如果两年的塞北生涯,可以让他改变性情,那是不是也能改变他曾经的决定呢?
比如两年前,他在朔州说过的某些话……
当连绰来归雪苑,言称“长公子有请”时,初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心中隐秘的期待即将成真。
于是,她也就没有注意到连绰有些飘忽的眼神。
独坐轩中,谢隐正在研墨,神色无波无澜。
初盈走了过来,瞥见书桌上的文房器具,不禁一怔,含笑问道:“兄长今日心情很好?”
谢隐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初盈的目光却被他这次所用的笔墨纸砚吸引了。
“端石铭流云吐华月砚,还有一池春水松烟墨……不知兄长要临什么字帖,竟然动用了它们?”
谢隐研墨的手一顿。
他只是从谢陵的收藏里随手拿了副笔墨纸砚出来,能用就行了,压根没多看一眼。直到初盈无比自然地念出了这几件珍品的名字,谢隐才发觉,自己手中拿的这节墨,通体涂金,一面雕刻行书“一池春水”,另一面为海水凸起蟠螭,回绕蜿蜒,极为精致,就连研磨出的淡淡香气,亦不同寻常。
原来是谢陵的爱物。
怪不得,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想必是对谢陵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谢隐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烦躁,立时甩开手,那节精致墨块便“啪”地一声打在了什么端石铭什么华月砚的边沿,磕出一道豁口。
然后,他冷着脸,转过身去,抽了条帕子擦着指节,仿佛刚刚碰了什么讨厌至极的东西。
初盈倒吸一口冷气,也顾不得问了,急忙去扶起墨锭。
“兄长这是何故!当初为了这墨,你还寻访了好一阵儿。现在磕了碰了,日后等你再想用时,岂不后悔惋惜?”
谢隐背对着她,冷笑一声:
“我要做的事,从不后悔。”
初盈手中还捧着这节墨,怔然望向谢隐清峻挺拔的背影。
兴许是因为两年的军旅生涯,兄长归来后,一举一动利落干练,像是一支紧绷的利箭,隐隐泛着果决的杀伐气息。
初盈望着他,只觉得这种感觉,陌生,又莫名地吸引她的目光。
未知的总致命。
“一节墨而已,不就是拿来用的么?既然妹妹如此珍爱,又岂能浪费?”
当谢隐转过身来时,唇角已经挂上了浅淡的弧度,微笑着看向她。
这一瞬,又是那个温文有礼的谢长公子了。
他前后的反差太大,初盈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他攥住手腕,牵到了书桌之前。
男子温热的气息从背后扑来,初盈脑中嗡地一声,前日抚琴之时的种种记忆涌上脑海,包括那个意外造就的吻。
其实,书桌旁空间宽敞,并不似琴桌之后那般窄,谢隐站得也没有前日那么近。然而,就在他牵起初盈右手的一瞬间,她的脸颊再次红透了。
谢隐身量高,站在她身后,一低头就能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想要冷嗤一声,又在半道生生压回喉头。
初盈的身子还僵硬着,手里已经被递了一支玳瑁管紫毫笔。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温柔絮语:“劳驾初盈妹妹替兄长抄录此段字帖吧。”
初盈尽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回头,以免再发生什么意外。可是又忍不住想:若是、若是她想要询问什么,“不经意”地回头,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印下一个吻……
她心不在焉,草草看了段字帖的开头,连出自哪里都没心思去想了。手中笔锋也偏了不知多少,在末尾拖出一段颤栗,如同她的心跳。
“笔都拿不稳了……”
谢隐的声音又近了几分,下一刻,一只修长冰凉的手覆在她执笔的指节上。
兄长,在用着这种几乎是从背后环抱的姿势,握着她的手……
她简直疑心自己出了幻觉,磕磕绊绊道:“兄、兄长,这于礼不合……不、不应该……”
初盈没有发觉,她推拒的声音有多么细弱,多么犹疑。
简直是昭然若揭的欲迎还拒。
谢隐的回应,则是再向前走了一步,少女有些发颤的脊背贴上了一个遒劲的胸膛。
一瞬之间,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心室之中,再涌上脑海,一个不可思议却又隐隐期待的可能性浮现出来,占据了她眼前的一切。
谢隐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飘渺似幻。
“你当真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
初盈这才回过神来,待低头望去,刚刚温热的血液顿时冷到心底。
白色宣纸上,是谢隐握着她的手,写下的儒家经注。笔力刚劲,如剑锋般锐利,仿佛要直直划破纸张,划破初盈的所有少女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