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时节,亦是各地官员络绎不绝进京之时。
东桓慕容部极重狩猎,自从慕容迦叶当上大梁皇后,她立意修文必修武,绝不能松弛军备,于是每年必然要于华邑围场狩猎,如同小型的排军布阵,是为“春蒐”。对此,大梁皇室、王公贵族都要参加,各地还要抽调精于骑射的官兵来京——包括驻守于塞北雁云台的燕平侯府,亦要入京觐见。
只是,来的却并非燕平侯。
当年,废太子做主,将堂妹安城郡主嫁与燕平侯为妻;待废太子死在巫蛊之乱、先帝气血攻心驾崩之后,崇文帝即位,安城郡主第一个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将矛头对准了慕容迦叶。
安城郡主自幼父母双亡,被先帝接回宫,与废太子一起长大,最为要好。当年,她一时激愤,在宫中当众指责慕容迦叶谋害皇兄,若不是崇文帝连夜召来太傅李缘,凭他慷慨陈词拦下了慕容迦叶,那安城郡主性命堪忧。
此事之后,京中便悄然兴起了关于慕容皇后的种种揣测与传闻。恰逢燕平侯被远派塞北,安城郡主随夫出京,扬言再也不会踏入宫中一步。
是以,每年这个时候,只能由其子沈明昭代侯府进京,亦去世交谢府拜访。
沈明昭正是弱冠之年,一袭银底云纹圆领袍,窄袖束腕,显得身姿挺拔,一举一动利落潇洒,颇有边塞行军之风。
谢承煊最是欣赏少年俊才,除了谢陵之外,便最赏识沈明昭,含笑受了他一礼。
沈明昭此番,除了送来塞北特有的珍稀药材、礼品,还带来了燕平侯的一封手书。他眉目俊采如星,爽朗道:“父亲母亲虽身在塞北,却一直念着您。我来之前,父亲还特地问起谢承安世伯,不知在京中是否安好?父亲说,他无缘得见故友,便希望我代他前去探望。”
谢承煊刚接过书信,闻言,便叹道:“兄长自然安好。只是……他在如是观清修,不问世事,连我和阿陵都不愿见……”
这事燕平侯也清楚,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沈明昭去见谢承安?
他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对小厮道:“阿陵还未回来是吗?那先去请二位小姐与小公子,前来见过沈小侯爷。”
谁知,沈明昭却眼皮一抽,立刻道二位妹妹已经长大,恐不便见外男,婉言谢绝了。
谢承煊一面拆开信封,一面含笑道:“沈谢两家乃是世交,只不过是见一面,无妨的。明昭倒是年岁见长,思虑越发周全了……”
然而,剩下的话,谢承煊却说不出来了。
他低头见到那书信的全貌后,神色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沈明昭:“明昭,怎能如此!沈家与谢家一北一南,两不相干时,尚且被慕容皇后忌惮,若是再……”
“明昭哥哥!”
谢云瑶已经不知从哪儿得了信,提着裙子便奔进堂前,也顾不得父亲在这里,兴高采烈地跑到沈明昭面前,第一句便是问他有没有将去年答应送给自己的女式弓箭带来。
沈明昭失笑:“我答应过你的,岂会失约?”
谢云瑶眉开眼笑,拉着沈明昭便要去看。沈明昭扶额道:“云瑶,你等一等,我与谢世叔还……”
说着,他回头看向谢承煊,却被自家的林副将挡住了视线。林副将温声道:
“世子,您先陪谢二小姐去看一看礼物吧,剩下的,由我与谢大人谈。”
沈明昭有些莫名,正要问个究竟,却拗不过谢云瑶,只得先告辞。
谢云瑶性格热情活泼,纵使一年未见,也丝毫没与沈明昭生疏,一面对弓箭爱不释手,一面缠着沈明昭问东问西,谈天说地。
沈明昭不由得笑道:“身量长了不少,心智却还是那个样子,跟个小孩子似的。”
谢云瑶反驳道:“什么小孩子,我都十五岁了呢!”
沈明昭挑眉,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揶揄道:“十五岁,好厉害呢!”
谢云瑶哼道:“你还取笑我?难道非要像大姐姐一样,连你也避着,天天记着礼法名节,才算长大了吗?小时候,咱们都是一起玩的,可是你看现在……”
沈明昭摸了摸鼻子:“行了,这事儿不怨你姐姐。她要是与哪个男子走得近了,自然有人不乐意得很。”
谢云瑶茫然问:“谁啊?”
沈明昭顾左右而言他:“对了,阿随呢?怎么不见他?”
谢云瑶惊叫一声:“哎呀!我听到明昭哥哥来了,跑得太急,忘记告诉阿随了!我这就回去叫他!”
说罢,她提起裙子便跑了出去。沈明昭一怔,望着谢云瑶的背影,不禁弯了唇角。
林副将从前堂出来时,正见到这一副场景。
他蹙起眉,忽然问道:“世子,您一直和二小姐在一起?没有去归雪苑见大小姐吗?”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特地去见大小姐?”
沈明昭莫名其妙,林副将却道:“我听闻,您曾将谢大小姐一路从朔州护送回京,该是有些情分。谢大小姐年方十七,只小您三岁,论起年龄、才貌皆相配……”
沈明昭吓得后退两步,顿时打断:“林叔!事关女子清誉,别乱说啊!您今天这是怎么了,来时我就觉得您古里古怪的……还有,刚刚在里面,您在和谢世叔说什么?”
林副将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沈明昭却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清峻身影。
沈明昭一僵,立刻压着嗓子,低声警告:“行了,林叔,正主回来了,您可别再编排我和谢大小姐了!”
说罢,他立刻撤开身,若无其事地唤道:
“知还兄!”
谢隐一袭深绯官服,玄金色蹀躞带勾勒出劲痩腰身。这官服颜色昳丽,冲淡了他眉宇之间的冷肃,多了几分明朗。
多亏了昨日初盈那一声唤,谢隐才能面不改色地回眸望来,微笑道:“殊回。”
沈明昭上下打量着他,笑道:“知还,两年不见,你胆量倒是真大!薄家刺杀你,你不声不响地潜回京也就罢了,云瑶姐弟三人被掳了,你竟还瞒着?我若早知,定然跟你一块儿带人去将他们救出来!”
谢隐自然要谢过他这份情,沈明昭摆了摆手,又问道:“还有你家妹子。你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吗?”
谢隐唇边的微笑一滞,转瞬便泰然自若道:“谢府两位有小姐,殊回问的是谁?”
沈明昭诧异地笑:“还能有谁?你不许我直呼闺名的那位妹妹咯!”
……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谢陵允许他和谢府其中一位小姐交往,却要求他对另一位小姐退避三舍?
难道是沈明昭做过什么逾矩之事,才惹来谢陵的警惕?
可是这也说不通,假若沈明昭持身不正,谢陵早该与他断交了才对。
谢陵这种做法,实在太奇怪。谢隐的眸中不禁多了几分探究。
沈明昭顾自叹道:“若非云瑶告诉了我,我竟不知,初盈原来是谢二夫人后来认下的养女,与你并无兄妹名分。我从前还在奇怪,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何初盈和云瑶都是你妹妹,唯独初盈却对你那么、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