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时节,料峭寒风仍未退。
归雪苑得名于院中梨树,每至盛春,梨花似雪,白妆素袖,纷然逐人归。现下,微风拂过枯枝,抽出了些微新芽。
欹斜枝丫映窗前,迎着夕阳黄昏,镀上一层金色,初盈却完全无心去看。
她手中捏着一副书卷,书页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卷了起来。可是她低着头,视线又不知盯在哪里,仿佛是不敢继续看下去。
“小姐,自从上次从独坐轩回来,您就没再出过房门……对了,您的琴呢?连琴都没拿回来,这是怎么了?”
面对月华的问题,初盈匆匆敷衍了几句,便打发她出去了。然而,这短短的几句话,又将昨日的一切勾上心头,让初盈心头酸涩难言。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捉弄她?
她昨夜推开兄长,落荒而逃,却逃不出内心的诘问与煎熬。
从前,谢氏子弟们开蒙时,都是在族中请私塾先生来。谢陵最为年长,常在闲暇之余督导他们功课,说是兄长,其实也是半个先生。
谢云瑶最不耐烦学那些礼仪,父亲母亲催得急了,还闹过几次离家出走。谢承煊气得要揍她,谢陵拦了下来,才改为跪祠堂。等夜深了,谢陵带着初盈便去给谢云瑶送些吃食。
谢云瑶抽泣道:“我不喜欢那些礼仪。阿随是我弟弟,我才是姐姐,凭什么以后行礼,我要跟在阿随后面?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凭什么!我不服!”
谢陵替她擦了眼泪,才道:“可是,大梁处处以礼法为尊,只有明白它,遵循它,才能一路畅通。云瑶,你心里可以不认同,但是在外表上,至少要学会使用它。叔父不是有意要凶你的,他是为了你好。”
谢云瑶正拿着初盈递过来的糕饼狼吞虎咽,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离开时,初盈问谢陵:“兄长心中,难道也有不认同的哪条礼法吗?”
谢陵一笑:“自然是有的。”
初盈问:“那……也要遵循吗?”
谢陵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鬓发,然后拿起灯笼,走在她的前面,替她照亮晦暗的夜色。
初盈想,那应该……是默认吧。
如果没有那个……那个甚至算不上亲吻的意外,初盈尚且能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唤一声兄长。可是从昨日起,她连做梦都梦见那副熟悉的嗓音,一会儿温柔唤她初盈,一会儿又像两年前那样,冰冷地说“你是谢家的女儿,永远都是”。
兄长是那么重礼法的一个人,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再次起了这种心思,怕是连见都不会再见她了……
“神游天外大半个钟头,在想谁?”
熟悉的声音响起,初盈被吓得霍然起身,手里的书卷也摔在地上,惊得她慌忙去捡。
初盈正心虚着,哪里还敢回答这种问题!她勉力笑了笑:
“没、没有……只是天色已晚,兄长何故忽然前来?”
谢隐微笑:“自然是来讨债。”
初盈怔然。
“妹妹记性真差。你要向我赔罪三桩,除去昨日抚琴,现下还差两桩。”
听他提起昨日之事,初盈的脸色又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是什么态度,避之而唯恐不及?
谢隐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
他索性不去看初盈了,撩袍倚在黑漆描金云蝠纹摇椅上,靠着其上的软枕,淡淡道:
“我生平最恨谁人亏欠于我。你且别愁,待讨完这两桩,你我两清,自然不用再想法子敷衍了。”
什么两清?什么敷衍?兄长是初盈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她何时敷衍过他!
初盈蹙眉,正要驳斥,却见谢隐已经阖上双目。
已是日落西山,光线越过窗棂,在谢隐合着的睫羽投下一片阴翳。也许是因为闭着眼睛,使得近日来周身的冷肃都融化大半,终于有了几分初盈记忆中的熟悉模样。
只有此时,谢隐的眉目才松缓下来,露出几分倦怠。
初盈看着他,忽然没心思去计较其他的了。
这几日朝堂周旋,宦海诡谲,哪里是好相与的呢?兄长一定很累……
她静默片刻,便转身在青花梅雀纹香炉中燃起了宁神的香料。
轻烟袅袅而起,一股清幽香气也悠然萦绕到谢隐的鼻端。
谢隐习武多年,深知人的身体记忆会比脑海记忆更加深刻,但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记得幼年闻过的香气。
这是谢隐久远的记忆中,母亲衣袖上的香气。
那时,母亲夜晚总拥着一对双生子,轻声给他们念着美好的故事,哄他们入睡。
这香料,为什么会出现在谢初盈的房中?是谁给她的?
“……为何要选这种香料?”
初盈毫无所觉,一边为香炉盖上熏笼,一边答道:“从我记事起,独坐轩里就常年燃着安宁香呀,兄长和我不是都用习惯了吗?你亲手教我调制时还说,安宁香闻来柔和辽远,像家的味道……”
谢隐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走进归雪苑了。
谢隐这个名字,早已在谢府烟消云散。祠堂种种名姓,再无他这么个人。唯独谢陵……还记得他,还怀念那段和弟弟共度的童年时光。
这种怀念,最终落在了另一个幼小的生命之上。
——原来这些年来,在初盈的成长中,一直被谢陵无意识地寄存着属于“谢二公子”的残梦旧影!
他原本以为,属于“谢隐”的一切,都已经湮灭了……
香雾袅袅升起,掠过她的眉眼,笼上一层朦胧的纱,当真眉如远山。
谢隐心中一动,忽然开口提了个要求:
“……再念几页书来听吧。”
就像小时候,母亲对他和兄长那样。
初盈一怔,问:“什么书?”
谢隐沉浸在方才的氛围中,随口道:“都可。诗文,传记,话本儿……我过来时,你手里不就拿着一本吗?”
那、那本书……
初盈的神色顿时有些僵硬,下意识地想将它找个地方藏起来。
正逢谢隐无意间瞥来一眼,顿觉有异,长臂一展,出手快疾如电,顿时将她费心掩藏的书给抢了过来。
“兄长,这是我的东西!你、你怎么强抢呢!……”
谢隐一手制住她,一手捏着书卷,冷笑道:“我就是喜欢同别人抢,怎么样?”
说着,腕间一抖,那书页便簌簌地吊在半空,悠悠打着转儿,白纸黑字,异常醒目。
谢隐随意一看,了然地嘲道:“读个话本儿而已,有甚么好藏的?原来在你心里,兄长这么死板迂腐,只许你读四书五经,别的连瞧都不能瞧一眼?……”
话到后来,全然是发自内心——谢陵这种君子模范,可不就是死板迂腐吗!真难为这谢大小姐天天跟在他身边,把自己拘得像个傀儡木头人。
就像前日在祠堂,竟然还惦记着兄长两年前说过的话,自请领罚!真是……